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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第90楼
天天天蓝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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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滢告诉我张其馨和林少阳决定结婚的消息时,我们正在一家日本餐馆吃午饭。她说:“我再不承认,还是有点羡慕。现在我在公司名声都已经坏了,谁敢来追?”“八卦”是一种国际通行的爱好,不分国籍地域种族,虽然她和杨远韬的事情从未公开,还是有同事在背地里议论她“风骚”,“哼,连本家也不要我这个病人了。”郑滢刚刚在郑广和的大力推荐下转到一个女医生那里。虽然她早先的确提过这个要求,但郑广和迟不转早不转,偏挑这个时候转,她不由起了身世之感,觉得所有男人都抛弃了她。
  那天,餐馆里推出一款新的甜点,叫“绿茶提拉米苏”,我们一人要了一客。蛋糕上来,嫩嫩的淡绿色中间夹着一层层咖啡和奶酪,做得赏心悦目,叫人不舍得下口。
  可是,一口下去,我们立即有点失望:味道虽然也不错,但比意大利配方的提拉米苏还是差了一截。分析一番后,恍然大悟:缺了一味料。餐馆别具匠心地用绿茶入蛋糕,企图做出日本风味,却不知道,一份好吃的提拉米苏,就是离不开那么一丁点儿的朗姆酒。没有它,就是不一样。
  感恩节周末前一天傍晚,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一边烫一大堆洗好烘干的衬衫。
  新闻里放到亚特兰大机场由于发现不明身份的人私闯安全区而关闭,所有航班停飞,我正拿着熨斗往一件浅银灰色衬衫领口上喷水,突然,我发现那件衬衫既不是我的也不是杜政平的。那件衬衫,是我从西雅图带回来的,是程明浩的。我曾经用它当睡衣穿,他曾经轻轻地解开了一颗扣子又小心地把它扣回去,然后怀抱着我睡着。衬衫上融合了他的味道和我的味道,我怎么会把它洗掉了呢?
  我拿起衬衫里里外外嗅着,汰渍漂白型洗衣液充分展示了威力,横扫其他一切味道,只留下一阵清香,无辜而可恶。
  我呆坐在沙发上,屏幕上,数以千计的乘客依然被困亚特兰大机场,我的心比他们还要惶惑:满心欢喜买了票奔向新的目的地,到最后一刻,却发现无法起飞,而且不知要在原地滞留多久。
  电话铃响起来,我跑过去接。拿起来,对方却已经挂断。我对着话筒上那些小孔,突然闪起一个念头:这个电话,有没有可能是程明浩打来的?会不会,我在看着一件衬衫没来由地牵挂他时,他也正好想到了我?
  假期过后,我马上去装了来电显示。说不出为什么,大概,我希望万一他再打来,不等我接就挂掉,我也可以打回去,“喂,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政平“纽约时代”的印记之一是变得爱用香水,他家里的男士香水零零总总加起来足有近十种,其中他最喜欢的有三种:一种“最后一层有西瓜的甜味”,一种“淡淡的麝香味”,一种“苦苦的草药味”。所以,他身上的气味大多在西瓜味、麝香味和草药味之间徘徊,并且把那瓶西瓜味的香水放在我的洗手间里。
  那天我们正准备去参加一个新年聚会,他对着镜子打扮好之后洒上香水,忍不住又赞扬两句,“这个牌子真不错,一点不张扬,什么时候都能用。”
  我说:“还不张扬呢,几米之外都闻到了。说真的,你弄得像朵花一样干什么?我就讨厌男人香喷喷的。”
  他从镜子里看着我,脸色突然沉下来,“他是不是不用香水?”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
  “你知道我说谁。”那是我们重新恋爱后他第一次提起程明浩。
  “不关他的事。”
  “他用不用?”他又问一遍,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吸口气,“不用。”
  他牵起一边嘴角笑笑,“我就知道。”
  我有点生气,瞪了他一眼,“知道你还问我。”
  我正要转身,突然一声巨响,低头一看,那个装香水的方形磨砂瓶子在我脚边碎成几片,熏蒸的香气腾空而起,直冲进鼻,让我眼睛都有点发痛,一小块碎玻璃溅在我脚上,触目惊心地瞪着我。
  他也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好像不相信他亲手砸碎了自己最钟爱的香水瓶。
  过了许久,我微微颤抖着说:“杜政平,我们先小人后君子,我告诉你,这个瓶子刚才要是砸在我身上,我一定会报警。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招惹了你?”
  我们站在芬芳得呛人的空气里大眼瞪小眼。杜政平比我早冷静下来,努力摆出一副比较轻松的表情,“你反正不喜欢,我留着它干什么?”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犯得着发这么大的火吗?你也讲过香奈尔五号是暴发户专用的,要不要我去拿来一起砸掉算数?”
  他一言不发,去厨房拿了张厚纸巾,回来弯下腰把地上的碎玻璃一片一片捡起来。当他把最后一片、也就是我脚背上那一片捡起之后,抬起头来,“关璐,你看不上我。”
  那天晚上,我和杜政平没有去参加新年聚会,反之,我们留在家里ML——从二一年做到二二年,可谓旷日持久。西瓜味的清甜水一样漫进房间,柔美而迷惘,像爱情的反反复复,叫人随之浮浮沉沉,却半点不能做主。
  凌晨一点二十分,杜政平突然摁亮台灯,侧过身来问我:“你爱不爱我?”
  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等终于能看清时,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那种眼神像根根幼细的蚕丝勒进我心里,越勒越紧,我太熟悉它了,因为,我自己也曾经用同样痛苦的眼神去凝望过一个人。他这么看我,心里一定非常非常难过。我明白了。
  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我爱你。”
  “真的?”
  “真的。”
  “关璐,你知道,我很爱你的,”他把我抱得紧紧的,语气里带着小孩子“全抛一片心”式的固执,“我真是很爱你的。”
  我有点震惊地发现,在杜政平的心目里,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浪子”。
  我把手伸到他的胳肢窝下面轻轻地挠,“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要是不爱我,为什么要来栽培我呢?栽培一个人,其实是很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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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时间:2006/12/24 10:36:00   短消息 编辑 引用

作者 主题:回复: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第91楼
天天天蓝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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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在开始实施“新年计划”之前,我干了一件计划外的事情——我翻箱倒柜找出所有和程明浩有关的照片,把它们统统烧掉。我不想再看见他。
  2002年杜政平过生日,我特意去买了一瓶阿曼尼的Acqua Di Gio送给他,算是补上被砸掉的那瓶。他笑着接过去,却没见他用过,事实上,后来,我没在他身上闻到过任何香水味。
  好几个月,那股西瓜味在我的浴室里阴魂不散。直到如今,无论在什么场合,人山人海里要是哪个男人用Acqua Di Gio,我只要闻一下,立刻就能分辨出来。
  郑滢曾感叹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抛弃了她,事实却正好相反:她的本家把她转给自己的同事——而且是女同事,不是“不要她”,恰恰是为了“要她”。没多久,郑广和对郑滢展开了地毯式的追求,死缠烂打加柔情万种,用事实证明了这个男人对女人的了解远远超越了生殖系统。
  情人节那天,郑滢捧着个插着一打玫瑰花的菱型花瓶来找我,“给你摆摆。”
  “好漂亮的花!”我叫起来,“哪里来的?”
  “郑广和送的,我办公室里都放不下了。”郑滢的脸“刷”地红了。我们公司为了减轻收发室的负担,明文规定不为员工接收花店送的花——很不浪漫的规定,郑广和医生大脑袋一转,有了,自己去买来十二打玫瑰花,配上形状各异的水晶玻璃瓶,亲自开车送到我们公司。当郑滢接到电话到底楼大厅去见他,整整两排沙发都被玫瑰花占据着,浩浩荡荡,蔚为壮观,像个小型阅兵式。郑广和就站在两排玫瑰花之间,笑得像个拿破仑——当然,他比拿破仑高。
  郑广和这一招实在够厉害:一,一百四十四朵玫瑰花大兵压境,哪个女人见了不感动得稀里哗啦脑子发热?二,替郑滢在公司里挣足了面子:女人有了男人宝贝,身价立刻不一样,何况她是那年情人节惟一一位收到玫瑰的女员工,铺天盖地,给其他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几年之内传为佳话;三,变相给自己拉了选票:让郑滢周围的女孩子们既羡且妒,众望所归认定他是个模范好男人;四,摈除了我们公司里可能存在的竞争对手:嘿嘿,愣头青,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可有我的魄力乎?没有吗,一边凉快去。
 此举几乎赶得上战国时代燕国太子丹收买荆轲的架势,二话不说,情重如山,让人惟有以身相报,刺秦王也得干。
  二二年的春天是个结婚的季节:三月份,张其馨和林少阳结婚;五月底,郑滢和郑广和结婚。
  杨远韬不知从哪里拐弯抹角打听到郑滢结婚的消息,把一份礼物寄到公司里,郑滢把我叫过去一起开封。打开外包装,浅蓝的纸盒立即告诉我们那是一件Tiffany。
  我们对看一眼,郑滢从浅绿色盒子里小心翼翼地拎起一条白金项链,下坠一个简单而雅致的挂件,两个同心圆,用碎钻嵌出几个罗马数字,看上去有点像个时钟。
  盒子里有张卡,上面只有四个字,很漂亮的笔迹,“天长地久”。我不由想,杨远韬究竟是在祝愿郑滢和她的夫婿天长地久,还是在抱愧自己曾经许诺却无法实现的天长地久。
  郑滢把那张卡仔细看了两遍,然后撕掉,“送不起戒指的男人就喜欢送链条,把人家套了起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打算把这条项链怎么样?”
  “戴啊,这可是我的结婚礼物,”郑滢扬起脸冲我一笑,竟是一脸神采飞扬,“Tiffany is Tiffany。你以为我会舍得还掉?”
  从那天之后,我心目中最勇敢的女性形象由海伦•;凯勒让位给我的好朋友郑滢,为了她有勇气对着老情人送的结婚礼物微笑着说“Tiffany is Tiffany”。她收下一条项链,放走了心中的浪子,影子都不留。
  比“怀念”难的是“怨恨”,比“怨恨”难的是“忘记”,比“忘记”更难的,是“直面”。说句或许会让鲁迅先生在黄泉之下跺脚的话,“真的猛士”肯定谈过恋爱,如果没有,应该马上去谈一场,因为经历过爱情残酷而狰狞的时刻、见识过那些不流血却久久不愈的伤口的人,绝对有足够的勇气去“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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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时间:2006/12/24 10:37:00   短消息 编辑 引用

作者 主题:回复: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第92楼
天天天蓝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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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郑滢的办公室,我想起程明浩送给我的那一条有玫瑰花图案的项链,摇摇头。郑滢说得对,送不起戒指的男人就喜欢送链条,把人家套起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于高科技行业的许多公司而言,每年第四季度是业务的重头,很多客户会在年终做来年的预算并决定是否下订单,这个季度的业绩在全年中占相当大的比例。然而,二一年的“九一一”加上安龙事件引发的大公司信用危机给原本就很不景气的美国经济雪上加霜,纳斯达克指数吃了秤砣铁了心,以一天几十点甚至上百点的速度一路跌破两千点的心理防线仍然飞流直下,让人心寒到底后反而多少生出一份黑色幽默——“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倒要看看情形究竟能坏到怎么个程度。
  二二年,公司明显开始节衣缩食:新员工是早就不进了,裁员都来不及,还进新人,开什么玩笑;能用临时工就坚决不用正式工,能用实习生就坚决不用临时工,能不用人就坚决不用;出差住旅馆一律降一个档次;寄快递邮件要主管批准,主管不在吗,不好意思,等他/她回来再说,活生生把快递变成慢递;取消免费供应的咖啡、甜点、爆米花、可乐,等等等等。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洗手间里提供的卫生巾也每况愈下,先是“护翼”不翼而飞,然后棉制网面不见了,随之越变越厚,直到变回我中学时第一次月经来潮时用的那种卫生巾;更糟糕的是还三天两头断档,因为公司把清洁人员减少了一半,一个清洁工管足足半栋楼。吃过几次亏,我索性买了一大包卫生巾放在办公室底层抽屉里,而郑滢重新开始跟我伸手要卫生巾。
  那一天她一路小跑过来要了一块卫生巾,一面嘴里嘀咕,“我看公司以后招女员工不如加一条‘要求已经绝经’,可以彻底省下这笔开支。”我看着她的背影有点发呆——这个星期郑滢已经来跟我要过好几次卫生巾了,我自己的月经却还没来。
  我拿着鼠标在屏幕上乱点:不会是怀孕了吧?
  我心乱如麻,终于忍不住告诉郑滢,“我已经推迟了五天,有没有可能?”
  她歪着脑袋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会,一本正经地问:“你觉不觉得想吐?”
  我哭笑不得,“就算真的怀孕也没这么快吧。”
  下班后,她陪我去药店买验孕试纸。我趁左右无人,从柜台上取下一盒,拉起郑滢就要走。
  “急什么急?又不是做贼,这个牌子在买一送一呢。”郑滢堂堂正正地背着双手研究保险套的广告。
  “郑广和不是妇科医生吗?还用得着自己买保险套?”
  “什么话,他给人看病用这个?不吃人家的耳光也要吃我的耳光。”
  我推推她,“我很怕是真的。”
  她抬起头来看看我,我当时大概显得很紧张,于是她叹口气,安慰我,“小姐,不要自己吓自己,你以为怀孕那么容易?告诉你,美国有七分之一的夫妻想生孩子都怀不上呢。”
别忘了我不能吃药的。”
  她把两盒保险套放进推车,“那又怎么样?真怀孕了,你们就结婚,年底生个孩子,有什么不好?”她说得顺理成章。
  “那我今年的升级肯定敲掉,搞不好连位子都保不稳。”
  “那又怎么样?你以为小杜养不起你?还是不肯养你?不想生就说不想生好了,假模假样。走吧!”
  我看看她,说不出话来,心里很迷惘。
  验孕的结果是:没有怀孕。两天之后,我的月经来了,它,不过是跟我开了一个小玩笑。
  这一次月经来的时候,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随后像有一样什么东西重重地、钝钝地在我脑门上敲了一下:原来,我真的很怕怀孕。并不是为了工作,为了升级,为了保位子,而是因为一旦怀孕就要结婚,然后生孩子,然后,一切就木已成舟。我不要木已成舟。
  四月份,我陪郑滢去现代艺术宫拍婚纱照。他们关系发展实在迅猛,导致了眼看这位老兄要把我的好朋友娶回家,我才有幸跟他见上第一面。郑广和长着一张产妇看了能够舒缓压力、婴儿见了会觉得世界很美好的脸,他的长相揭开了我悬在心头多年的一个疑问:小时候看动画片《聪明的一休》,总是想那个可爱的一休小和尚将来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见了他,我茅塞顿开,明白了,就是这个样子!难怪他可以做妇产科医生。
  他们拍了大半天,到将近傍晚时分,眼看着天阴沉下来才告一段落。我突然记起浪管风琴应该就离这里不远,于是叫他们先回家,“我想到海湾旁边走走。”
  那天的天气很奇怪,早上到下午都阳光灿烂,四点多钟却开始下起小雨。我在现代艺术宫后门的博物馆门口找到个工作人员问他知不知道浪管风琴在哪里,他伸手指指路对面,“过街再走一段就到了。”
  我走过街,沿着旧金山湾往前走。慢慢地,雨越下越大,海湾上的风吹过来,透过我身上薄薄的开斯米毛衣,我开始发抖,心里非常后悔没有带件风衣。
  这一路上人很少,走了很久,已经差不多到了金门大桥下面,却还是什么都没看见。我觉得很不对劲,绕到停车场旁边的一家纪念品商店去问路,才知道我转错了弯,早先过了街,应该朝右,而我,想当然地朝左转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走回去,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湿透,只好搭公共汽车回艺术宫去开车回家。转上高速公路的时候,我对着观后镜里的自己苦笑一下,笨啊,近在咫尺的东西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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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时间:2006/12/24 10:37:00   短消息 编辑 引用

作者 主题:回复: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第93楼
天天天蓝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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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先生和郑小姐的婚礼极其浪漫,在位于富兰克林街的哈斯•;莉莲索屋举行——那所典型安女王式的老房子始建于十九世纪,奇迹般地在一九六年大地震中幸存下来,是旧金山两栋对外开放的维多利亚式房屋中比较精美的一栋。
  我对郑滢说:“你老公花样真不少。”随即发现她毫不逊色——她的戒指上面不仅有一颗麻将牌一样的钻石,而且,日后,如果她愿意,可以随时把戒指拿回去换一颗钻石,只要分量相同,式样自选。郑滢说她打算五年去换一次。
  我笑她,“当心人家以为你五年嫁个新老公。”
  郑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美国不是流行女人再嫁次数越多身价越高吗?做做样子也好啊。”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奇特的虚荣心。
  哈斯•;莉莲索屋里面荡漾着一股旧时代特有的、溶和了许多可知与不可知往事的和婉气息,让人跟着温柔起来。
  在一间卧房的墙上,我看见了一张古老的结婚证书。泛黄的纸张上字迹由于经年历久,已经褪成淡淡的紫灰色,却还是清晰可见。上面写的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市市政府颁发此证书,证明某个男人和某个女人自一八八年七月三十日开始结为夫妇,地址就是这栋房子,下面有证婚人的签名。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纸,文字是一样奇妙的东西:当所有人都已作古,屋舍都已经易主,它还在万分固执地、坚强地、死硬地对每一个走过的人倾诉一段许久许久以前的姻缘。两个人把名字写在一起,便是一个最郑重的约定。婚姻,是值得尊重的,非但尊重,简直肃然起敬。
  这时,我的手被人拉住了。我转过头,碰到杜政平的目光。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突然,好像有一阵风从心里某个角落吹过来,像地铁将来未来时漆黑的隧道里夹着滚滚车声的那一阵风。我能感觉到,有一个问题,虽然谁都还没开口,但离我们是越来越近了。尽管还不知道是哪一条线的车,能不能去得了目的地,有车总比没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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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时间:2006/12/24 10:39:00   短消息 编辑 引用

作者 主题:回复: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第94楼
天天天蓝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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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份,一个大项目收尾,艾米弄到一笔钱,组织几个基层部门的人去一个葡萄园“品酒”。“品酒”是加州很流行的活动,其实不过就是跑去看看风景,搞点活动,喝几杯当地产的葡萄酒而已。本身并不太稀奇,可这一次大家趋之若鹜,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下一次机会。
 那是一个星期五,早上我有点睡过头,又碰到堵车,等开到葡萄园,露台前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车。这个地方我来过两次,知道假如这里没有车位就要一直绕到后面山腰上的另一个停车场再走下来,于是我一连转了两圈,希望找到一个空位。
  终于,我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一个空车位,可是对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另一辆车也朝它开过去,离得比我近,眼看就要转进去。我恨恨地念了一句倒霉,正要掉头,那辆车却突然调 
转了方向,车里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示意我用那个车位。我喜出望外,以为碰到哪个有绅士风度的男同事,立刻开过去。两辆车缓缓擦过,我隔着玻璃朝他笑笑,笑容却僵在脸上。因为,那个人竟然是程明浩。
  他来旧金山参加一个会议。他们公司是主办方之一,在会议最后一天邀请一些有长期关系的客户来这儿活动。葡萄园有两个尝酒的大厅,我们包了一个,他们包了另一个,难怪停车场那么挤。
  我心不在焉地应酬了一会儿,就到露台上去,他正好站在那儿,而且是一个人。我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看着他,不知该往脸上摆什么表情。他对我微笑,很大方地说:“你好。”
  程明浩穿一件米色棉衬衫,胸口有他们公司的标记,很配那条咖啡色卡其布裤子。一年没见,他黑了一点,也更精神了。他把头发剪得很短,不仅短,还用发胶定型,使之一丝不苟,脑门前几乎根根直竖。现在很多男人留这种发型,挺好看,但他“怒发冲冠”,却让我心里生起一份莫名的难过——璐璐再不可能把他的头发弄乱了。
  我们开始聊天,名副其实是聊“天”,我们从加州的天气聊到明州的天气,再从明州的天气聊回加州的天气,待所有与天气有关的事情都聊完,终于不可避免地要回到“人”。
  “你不如把头发再剪短一点,不像香港特首也像澳门特首。”我说。
  他笑笑,把声音压低一点,“你们公司还好吧?前一阵子我在电视上看到好像又裁员了。”
  “好,裁归裁,至少现在还能跑来喝酒,”我抿了一口酒,“这酒怎么这么酸?”
  “加州的红酒都偏酸,”他也抿了一口,“你等一下。”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罐七喜,“其实加雪碧效果会更好。”
  我们把七喜打开倒进酒里,果然可口多了。
  “人家看见会不会笑我们?”
  “笑什么,这样明摆着味道好多了。要是在家里,我会直接往里面加糖。”
  “土包子。”我“噗哧”一声笑出来,摇摇头,又喝了一口搀七喜的酒。抬起头,发现他凝视着我,眼光很温柔,里面有一些东西,像酒一样让我感到微微的眩晕,本来想说什么都忘记了。我们默默地各自喝酒,过一会儿,他突然问我:“你结婚了?”
 我吃了一惊,抬头看他,他正盯着我右手无名指上那个“情绪戒指”。那个戒指,最早是杜政平在纽约买给我的,后来我还给他,再后来重归于好,他又还给了我。我就把它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我说:“这是个玩具。”我一面说一面黯然地想该怎样告诉他我又和杜政平在一起了。
  他笑笑,“我还以为你和小杜已经结婚了呢。”
  我望了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
  “噢,去年底,十一月中旬吧,我给你打过一次电话,是他接的。他告诉我你们计划今年结婚,准备去大溪地度蜜月。”
  “杜政平?”我叫起来,杯子里的酒差点泼出来,“他说我们要结婚?”
  程明浩看看我,脸上的表情介于诧异和尴尬之间,好像在说:“难道不是吗?”
  “他……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你很忙,经常七八点钟下班。”
  “还有呢?”
  “还有,他说你们圣诞节去太浩湖滑雪,然后我们就随便聊了一会儿。”
  我呆在那里,脑子里像有本日历,一页一页飞快翻回去年十一月。十一月中旬,那个时候,我刚刚给了杜政平我公寓的钥匙,他有时下了班就直接过来,我们一起吃晚饭。那一段时间,我比较忙,经常到家时他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难道?
  不错,公司是很忙,我经常要七八点钟下班,去年圣诞节我们的确去了太浩湖滑雪,但是,但是,谁说我跟他今年要结婚的呢?
  自从几个月前和他一起看见那张老掉牙的结婚证书之后,我的的确确开始想,就这样把名字和他写在一起,或许就是我需要的幸福——幸福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没有经历过,事先怎么会知道呢?我甚至想,假如他提出结婚,就答应吧。可是,早在去年十一月份,他怎么就未卜先知了呢?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杜政平做了一件不光明正大的事情——一句谎言夹在好几句真话当中,变得像真的一样,换了我是程明浩,也会相信。然而,说那是谎言,好像也不完全正确,他不是在我家接我的电话吗?我们不是一起出去度假吗?我不是跟他上床吗?
  我定定地看着程明浩,原来,他找过我的,只是我没有接到那个电话。
  我木木地说:“我们还没结婚。”
  “……那,有计划吗?”他有点意外,认真地看着我。
  “暂时,暂时还不知道,”我又喝一口搀七喜的红酒,味道却已经不对了,又酸又苦,“你找我干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也没什么。”
  “真的?”我盯着他,一直看得他低下头去。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看了好一会,才说:“讲出来你不要笑我。”他自己先微笑了一下,淡淡地说:“当时,我是想跟你说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
  他舔舔嘴唇,“你跟我分手的时候说我不适合你,还说我没有小杜好,当时我一气之下跑掉了,临走之前还叫你去嫁人,后来想想实在混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其实……其实那天我开车去明尼苏达,路上就老在想你,好几次恨不得马上掉头回去,又觉得那样太没面子。可惜,”他苦笑一下,“等我明白过来,小杜又把你追回去了,那家伙真是无孔不入。现在我倒是承认他比我强,他不是为了你到加州来了吗?我呢,有了台阶也不知道怎么下……”他摇摇头,“这样也好,让我断了念头……不管怎么说,我都当你们是朋友,结婚的时候……通知一声。”
  程明浩把杯里剩下的酒喝干,他眼睛里浮现过的刹那温柔又不见了,换上一份亲切,像是对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诉说从前犯过的错误,随后泰然地一笔抹去“不提了”。
  我觉得喉头发涩,嘴唇发干,喝下去的酒溶进血液一阵阵往脑门上涌。
  他轻轻笑了一下,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去年感恩节前几天,我和一个同事去佛罗里达一家公司看仪器,回程在亚特兰大转机,正好碰到机场发生紧急事件关闭,我们在那里等了五六个小时。现在想想也没什么,但当时乱糟糟的,大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都很紧张。我那个同事的太太知道后急得要命,每十分钟给他打一次电话,问有没有什么新的情况。到后来,他都有点烦了,我却在旁边越看越羡慕……我想,如果我们没有分手,你大概也会那样的吧……你一定也会那样的……你以前对我那么好。”
  “后来呢?”
  “后来我心血来潮,给你拨了个电话过去。照说不应该,就算我们没分手,我也不愿意让你担心,可是那个时候,我真的……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还会不会担心我。”
  “然后你没等接通就挂掉了,对不对?”我盯着他问。
 “我拨了号码,又觉得很可笑。再说,要还是碰上小杜,我怎么说?”
  “那天我在家,是我去接电话的,你自己挂掉了,”我轻轻地说:“还有,我会担心的。”
  他不说话。我低下头,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好?”
  “没什么不好,人总要往前看,我们都一样。”他平静的语调像冰水一样慢慢浇到我心里。我怨恨地看了他一眼:刚才那些话,为什么不早一点,或者,晚一点告诉我,或者索性不要告诉我?反正不该现在告诉我,现在告诉我,又加上一句“人总要往前看”,让我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他自己大概想通了,不在意了,于是和盘托出,了却一桩心事,不去管人家想通没想通,在意不在意。他好自私。
  “太阳出来了。”我说。“人”的话题聊得差不多了,只好又回到天气上去,天气总是比较容易聊。后来,他告诉我,他买了一本花生漫画,“史努比的确很可爱。”
  “它是花生漫画里人气最旺的,”我漫不经心地说:“真可笑,那么多人物,大家却最喜欢一只狗,可见人没狗好。”
  程明浩他们公司的境况的确比我们好,活动结束时每人发了一瓶酒。他问我:“你要不要?”
  我笑笑,“你自己带回去加糖喝吧。”
  我们交换名片,程明浩在公司电话下面写上手机号码,递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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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第9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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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别后,我望着远处泛黄的山坡,回味他早先说的话,呆了一会儿,突然拔腿往山腰上的停车场跑去。那段路很长,又是上坡,我在太阳底下跑得满头大汗,等我到那里,他正好把车开出来。
  他把车停在我面前,摇下车窗,“什么事?”
  我脱口而出,“你不要走!”这句很久以前就应该说却没说的话,一直存在心里,此刻猝不及防地蹿出来,让我们两个人一起怔住了。
  他摘下墨镜,看了我一会儿,轻轻地说:“我要去赶飞机。”
  “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他摇头。
  “那就不要走,”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感到眼泪在里面像雨云一样凝集,“我不许你走。听见没有?”
  他清了清嗓子,“上车说吧。”
  “不,你下来,”我强硬地说:“你给我下来。”
  他打开车门出来,站在我面前。我抬头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问:“你想怎么样?”
  “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我执拗地重复着,“那个时候,我就不要你走的。”刚才跑上坡时,我的心里想起了好多话,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真的和他面对面,翻来覆去却只是这一句。
  他脸色严肃起来,“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
  他审视着我的脸,我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他苦笑着摇摇头,“关璐,你不要孩子气了。”
  “我没有孩子气,谁说我孩子气?”我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一面用力咬着下嘴唇,“我们其实根本就不应该分手的!”
  他抬起头越过我看着远处的山,过了好久才把眼神拉回来,好像在想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终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既然觉得我们不应该分手,那你为什么不多给我一点时间?”这个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积郁许久、受了伤的愤怒,像闪电一样灼着我的心,“其实……只要……只要几个月就够了呀……”
  “我怎么知道?!我给过你机会的呀,‘九一一’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不是说我想你吗?你叫我自己保重,是你叫我自己保重的呀!”
  “那你怎么不想一想,我干吗要给你打电话?那天我一直都在担心,上班也心不在焉,生怕旧金山万一也出事情你怎么办,做了一整天思想斗争,还是忍不住给你打电话。璐璐,你从前说过我个子高,所以反应迟钝,你忘了吗?你既然知道,你,你,你为什么就不等等我呢?”
  一阵山风吹来,蓦然刮下一阵眼泪,“你让我那么伤心,”我冲着他嚷嚷,“还来怪我?你怎么好意思?”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可你知道,你让我多伤心吗?那次我下定决心去找你,心里想,随便你怎么骂我,要我怎么样都认了,可就是没想到你已经……小杜还告诉我你们要结婚,这种味道,你倒是自己去尝尝看?”
  我抓住他的袖管,“我不是……”话却说不下去了。事情到这里,好像已经分不出谁对谁错。就像一个水彩画盘上,左一道右一道颜色飞上去,越描越黑,再也看不出底色。
  许久,他扳开我的手,“对不起。我这个人不会说话,也不喜欢什么事情都挂在嘴上,所以比较吃亏,也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我自己知道。不过,有一点我一直弄不懂,我有了你之后,心里就装不下其他人,你总是不相信我,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我以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可是,你自己却一跟我分手就……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呢?我虽然不太聪明,可也不是傻瓜,只要你等一等,稍微等一等啊……”
我的眼泪一个劲往下流,流进嘴里,咸咸的、涩涩的。他去车里拿纸巾给我,我不要,把眼泪都擦在衬衣袖子上,左边擦湿了擦右边。
  等我把眼泪差不多擦干,他也平静下来,柔和地说:“我说你小孩子气,是因为我觉得有时候,你可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得到了又觉得不好。所以,以前的就算了吧,我送你下去。”
  “你觉得我朝三暮四,对不对?”
  他默默地、久久地看着我,那种目光让我彻底绝望。查理•;布朗不要史努比了。查理•;布朗怎么可以不要史努比呢?
  很多决定在刹那间做出,做完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也不应该回头,只好往前看。已经发生的事情,一定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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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天蓝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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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差不多筋疲力尽。杜政平正在看一部很老的越狱片,我把程明浩的名片放到桌上的名片盒里。
  吃饭时,我问他:“有个地方叫大溪地,什么地方?”
  他看看我,“是太平洋里的一个岛,度假胜地。”
  “在哪里?”
  “靠近夏威夷吧。想去吗?”
  “我不是想去,只是想告诉你,下一次同人家说我们要去度蜜月,起码挑个我知道的地方,我可以替你把话编圆,免得穿帮。”
  他转过头来,我趁他发问之前说:“我今天碰到程明浩了。他们公司组织活动,正好和我们在一个地方。”我把程明浩的名片拿给他看。
  “这么巧?”
  “嗯。”
  他不说话了。
  那顿饭吃得庄严肃穆。我收碗的时候,杜政平指着那张名片,“这个,你觉得有必要留着吗?”
  我们对视了半分钟,我微笑一下,把名片拿过来,慢慢地撕掉,“我觉得没有。”然后把碎片扔进垃圾袋,又把垃圾袋扎起来。
  晚上,杜政平已经睡着,半梦半醒之间,我忽然想起好久以前想了一晚没想明白的问题:程明浩的手机号码是多少?今天他写给我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又忘记了。我对数字、尤其电话号码的记忆能力很差,不写下来根本记不住。最后四个数字是“3457”?不对,是“3754”?好像也不对,“3547”应该差不多了吧?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把我越弄越清醒,搞不好又要一夜无眠。
  我轻轻下床,踮着脚走到厨房里,小心地解开角落里的那个垃圾袋,在一堆菜叶、剩饭、脏纸巾、塑料袋和可乐罐当中寻找那张名片的碎片。不是余情未了,只是,只是我想看看我自己记的对不对。
  “关璐,你在干什么?”
  我的手猛然一抖,回过头,杜政平正站在水槽前看着我,他的脸色在日光灯下白得可怕。
  “我,我在找一张发票……昨天去超市买的那瓶、那瓶洗发液有三块钱的厂商退款,我突然想起来……”
  他默默地点点头,“啊,是这样。明天再找吧,我帮你一起找。”他好像很相信我的话。
  “好。”我听话地跟他回房间去。回想起刚才的事,觉得不可思议,而日光灯下的两个人都面目可憎、行为猥琐。爱情,真的能让人沦落?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杜政平在桌上留了一张字条,说他去公司了。我去厨房做早饭,发现那个垃圾袋已经被扔掉了。那天是星期六,他们公司也并没有忙到要加班的程度,我心里明白,他只是为了避免和我见面。晚上七点多钟,我刚把饭做好,他开门进来,把一盒德芙黑巧克力放在桌上,“给你。”
  我拿起来看看,对他笑了笑,把巧克力放进冰箱,“谢谢你。”我没有告诉他,其实,上次去检查牙齿,医生说我有两颗牙齿变得“敏感”,列出很多种建议少吃最好不吃的食品,巧克力首当其冲。我很怀疑是那次一口气吃完一大袋椰丝巧克力的恶果:吃的时候纠集了太多的情感,连牙齿都吃不消,变得“敏感”,用实际行动抗议:“不跟你玩了。”
  以后几个周末,杜政平没来找我,我也没去找他。我们心照不宣地保持距离,连打电话也客气了几分。我们的感情好像被放在了秋千架上,一下一下地在风里晃荡,越晃越高,随时可能会飞出去。两个人一起胆战心惊地看着,却不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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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天蓝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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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份一个星期五早上,十点多钟,杜政平突然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告诉我一个触目惊心的消息:他那家公司为了节省开支,决定关闭旧金山分公司,大约百分之三十的员工有机会转去东部另一家分公司,剩下的百分之七十就地解散。杜政平的整个部门,包括主管,都属于那百分之七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二〇〇二年夏天,由于“九一一”和安龙事件导致的经济衰退,在高科技行业找一份工作比登天还难。而难上加难的是,需要在一定的时期内找到工作,否则,杜政平在美国的身份就会过期,他如果不想“黑”掉,就要在限期之内离开美国,而那个“限期”,是可以扳着手指数完的。有工作的时候,人称“高科技精英”;一旦丢了饭碗,就立刻成为超市打折架子上的罐头。
 当生存都成为问题,没人去顾及晃悠在秋千架上的感情了。我们拿出各自的通讯簿,把认识的所有有工作的人不论亲疏不分种族列成一张表,准备一个一个去联络。那张表极其详尽,一切我们能想到的社会关系统统包含在内。杜政平甚至问:“郑滢以前不是有好多追求者吗?”我想了想,说:“算了,这种人情,一旦欠下来,你叫她怎么还?”
  我的手指一页页翻过他的通讯录,快翻完的时候,停在了一个名字上。我看看他,他沉 
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把程明浩加到表格最后一栏。他的公司有一个IT部门;而他,说过把我们当朋友的。
  那个周末,我们打了整整两天的电话,把一张表格划得五花八门,可是,大部分的人给出的答复都让人当场失望,剩下那一部分也是要了简历,却加上一句“不要寄太大希望”。也可以理解,大家都自顾不暇,帮忙更是力不从心。
  星期天晚上,我终于给程明浩发了一个电子邮件。一个小时之后,他打电话来,“你马上寄一份小杜的简历给我,我明天晚上给你们答复。”
  我说声“谢谢”,把简历寄给他,疲惫不堪地站起来,发现杜政平已经不在屋子里。我打开门,看见他坐在外面的楼梯上喝啤酒。我也拿了一罐啤酒,坐在他旁边,一边喝一边告诉他我替他寄了简历给程明浩。
  他自嘲似地笑笑,“真是不争气,要情敌来帮这种忙。”
  我说:“他现在不是你的情敌了。”
  他低下头,“我还是不争气。”
  我转过头,吃惊地发现突如其来的失业可以让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他的胡子两天没刮,眼睛充血,脸色发青,原先的神采飞扬、热情开朗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颓废了一圈,让我越看越难过。
  我拉住他的胳膊,“说不定明天就会有好消息的。”
  他看看我,“你觉得会吗?”
  我避开他的眼睛,说实话,我一点都不乐观,一般公司都在年底进新人,八月份的工作机会凤毛麟角,而且竞争肯定非常激烈。
  “你们公司真不是东西,这么大的事情都不早点打个招呼,让人家怎么办?”
  他叹口气,“就是因为事情太大,才绝对不能打招呼,否则还不天下大乱?算我倒霉,”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手里的啤酒罐冷笑,“你知道我找工作的时候有多少家公司要吗?价码一个比一个开得高,”他伸出七个手指,“现在这些王八蛋都哪里去了?”
  “你不要这样。”我心痛地看着他。
  他突然站起来,恶狠狠地把啤酒罐捏扁,“凭什么?凭什么呀?你说我是哪里差劲?关璐,你说呀,凭什么人家都好好的,我要去倒这种霉?你倒是说呀?”他的五官扭成一团,拧成非常痛苦的表情。
  我用力拉他坐下,“倒霉的又不是你一个,我们公司一会儿就有一堆人倒霉,说不定明天就轮到我。不过,再倒霉,总会有办法的,又不至于会死!”我用力在他耳边喊着,声音在夜色里有几分凄楚。
  他捧着头,两手大拇指用力按住太阳穴,终于平静下来。我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脑勺。
  过了很久,杜政平把头靠到我肩膀上,“关璐,现在只有跟你在一起还可以稍微舒服一点。”
  “那就跟我在一起吧。”
  “我是说一直跟你在一起。”
  我转过头去,他抓紧了我的手,脸上满溢一种天真的悲伤,像极花生漫画里那个总喜欢抓着一块毯子、一旦放手就心神不宁的莱纳斯,莱纳斯让我心疼。只是,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杜政平会变成莱纳斯;而我,会被他当成那块毯子。
  我脑子里过电一样闪过那天在山坡上程明浩看着我说“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的神情,心里一阵苍凉。长大了,就不能再任性,要懂得负责任。
  我点点头,微笑一下,“那就一直跟我在一起。”
  他的头发刺着我的脖子,像五年前在飞机上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人会来问“要不要我跟你换个位子”。我突然意识到,这几年,我和杜政平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起落,共同拥有了那么多回忆。这些,加在一起,还不够吗?很多人,不就是靠着情义过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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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天蓝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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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程明浩打电话来,杜政平正好不在,是我接的。
  他告诉我他们公司的IT部门现在没有空缺,声音很抱歉,“我已经把所有认识的人都找遍了,实在不行。对不起。”
  “不要紧,谢谢你费心。”我真心诚意地说。一个晚上,我已经接了七八通这样的电话,早已经麻木。
  “我也想过自己部门里的位子,可惜小杜的背景差得太远。真对不起。”他的口气倒好像他欠了我们。
谢谢你费心。”我也又说一遍。
  他问我有没有其他的机会,我说没有。
  他迟疑一下,问我:“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大不了我们就结婚,他可以转成我的配偶身份留在美国。”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幽灵般地蹿起一种小小的、报复的快乐。不管你在不在乎,我要结婚了,比你先结,结给你看;至于和谁结,为什么结,与你何干?
  他沉默了,过一会儿,换一种干脆利索的语气,“关璐,我再去想想办法吧。”
  “不用了,我知道你已经尽力。”
  “让我试试看。说不定……”
  “真的不要,”我打断他,“车到山前必有路。”
  “璐璐,”他突然叫了我一声,“听话。”
  我被他叫得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股气从心里冒上来,“干吗听你的话?我又不是小孩子!”然后用力把电话挂上。
  这个时候,杜政平回来了。电话铃又响,他去接,我知道那是谁打来的,低着头,却认真地聆听他每一句话。
  杜政平说了几句,内容和我刚才讲的大同小异,然后挂线。他说:“程明浩说他明天再帮我想想办法,”随后,看看我,又加上一句,“看不出他倒挺热心的。你说会有戏吗?”
  我把一件衣服从椅背上拿下来,展平袖子,挂到衣架上,回头看看他,说:“我看没戏,他们毕竟是做药的。他也算是尽力了。”
  那天晚上,我正在刷牙,杜政平突然把头探进浴室来,“要不,明天我们就去结婚吧。”他脸上又是那种莱纳斯一样天真而哀伤的表情,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得人心里直发酸。我把牙齿里里外外刷了个遍,终于对他点点头,莱纳斯永远让我心软。等我把那口牙膏泡沫吐出来,发现上面有一摊血。
  我们分别打电话回家报告,说准备结婚,只是没提他失业。双方父母发现我们同居,就一直在催着快点结婚,所以都很爽快。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和杜政平一起去登记。到了市政厅才知道,在美国结婚有两个步骤,先要领一张三个月有效的“结婚许可证”,然后在有效期内举行仪式。我们填了一张表,交了一百三十多块钱,拿到一张电脑打印出来的纸,第一格列着他的姓名、地址、出生日期、教育程度等等,第二格列着我的,下面几行文字,基本意思是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市政府“准许”我们结婚。原以为遥遥无期的事情突然变成现实,那种感觉有点像刚从一场不太深的梦里醒来,懵懵懂懂,不知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市政府有一个小教堂,可以举行最简单的结婚仪式。不过,当天和第二天都已经排满,我们登记到星期四下午两点半去举行结婚仪式,我们拿到的收条上写“两点半到两点四十五分,请提前二十分钟到达”,我问“十五分钟够吗”,窗口那个女人一边把信用卡收据递给我们一边干脆地说“足够了”。不知怎么,我心里有点悲哀,郑滢结婚的时候,光是开车去参加婚礼就花了一个多小时。
  回家的路上,杜政平突然说:“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淡淡地说:“有什么对不起的,反正是迟早的事情。”
  “以后我们再补结一次婚好了。”
  “算了,我本来就怕麻烦。”
  我们去买了一对指环,他要给我买个钻戒,我说:“不用了,其实也没什么机会戴,戴出去又会担心掉了。”但他坚持,说:“你老公再落魄,这点钱还是有的。”于是我挑了一个二分之一克拉的白金钻戒,钻石切得又匀又干净,他帮我戴在手上,我微笑着说:“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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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戴着戒指去上班,告诉同事们我星期四结婚,他们一哄而上恭喜,然后责备“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们”,我说“我们都比较低调”,心想,我自己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呢。
  半天下来,左手戴戒指的地方居然起了一圈小小的泡,有点痒,大概又是皮肤过敏。来美国之后,很多人都开始过敏,我属于情况比较严重的,对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过敏,只是万万没想到,居然对钻戒也会过敏。穷命。
  第二天,我把戒指放回盒子,在手上涂了点薄荷油去上班。快中午时,程明浩突然打电话到我办公室。他说:“现在有时间吗?我马上要见你。”
  “你在哪儿?”得到的答案让我大吃一惊,他在我公司对面的一家餐厅里。
  我跑过去,他坐在靠窗口的一个位子,隔了几排座位朝我微笑,显得很兴奋。我在他面前坐下,低头看着桌上放盐和胡椒的罐子,“你怎么来了?”
  “有办法了,我也是昨天才想出来的。我有个亲戚,在奥克兰开一家小公司,我今天早上去找过他,他答应让小杜到他手下去工作一阵子。他的公司其实并不太需要用人,所以工资一定不会高,不过至少可以保住身份,等到年底或者明年初再另找一份好点的工作。我刚才给你家里打电话没人接,也不知道小杜的手机号码,所以才来找你,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下午就带他过去。”
 “你在奥克兰有亲戚?”我有点诧异。认识他这么久,从没听他说过。
  “是我爸的表弟,”他停顿了一下,转头看着窗外,“我从前也没跟他见过面,就是知道有这个人。昨天……昨天,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请他出面帮忙。”
  “你爸?”我越发惊讶。
  他点点头。
  “你怎么跟他介绍杜政平的?”
  “我就跟他说小杜是我最好的朋友,念大学的时候,多亏他借钱给我买饭票。”他把眼神转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其实,我也没完全说谎,有一次去买饭票,排了老长的队,等轮到了才发现忘记带钱,杜政平刚好排在我后面,我就跟他借了二十块钱……”他微笑一下,“这样也挺好,我爸说,终于有机会帮我的忙了,他好像还挺高兴的。我爸现在年纪大了,人老了,大概就特别恋旧……”
  我盯着他的手表,上面的时针一格格跳过,好久,才轻轻地问:“你干吗要这样?”
  他默默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温柔,“我……希望你日子好过一点。”
  我抬起头看着他,心里好像桌上的盐和胡椒罐一起打翻,腌了个结结实实,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拿起桌上的冰水喝了一口,轻轻地说:“不用了。我们已经决定明天结婚,戒指也买好了。”
  沉默。
  沉默。
  沉默。
  我低着头把冰水喝完半杯。突然,我听见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璐璐,我不是说了让我再去想想办法的吗?你——你为什么就,就不肯稍微多给我一点时间呢?!你……你……”他“你”不下去了。
  我站起来,“真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了。”
  程明浩伸手将我按回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盯了好一会儿,他伸手把我面前的冰水拿过去喝光,然后换一种比较平静的声调说:“把小杜的手机号码给我。”
  “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告诉他我帮他想出一个办法,”他补上一句,“放心,我就当不知道你们要结婚。”
  我把杜政平的手机号写给他,“不过他现在不在旧金山。”杜政平今天去摩根山一家公司,他有个朋友在那里。虽然人家已经摆明只招美国员工,他还是希望能通过引荐碰碰运气。
  程明浩立刻拨电话过去。电话通了,他和杜政平讲了一会儿,脸色越来越难看,等放下电话,他一拳捶在桌子上,“早知道这样,你们还不如不要告诉我!”引来好几张桌子的人朝我们看。
  “你轻点,”我已经猜出八九分杜政平拒绝了他的好意,“那时候,我们还没想到要结婚……现在已经决定,能不麻烦你也就不麻烦你了。再说,你也要欠人家的情,”我说着说着垂下眼睛,“不过还是谢谢你,等过了这个难关……”
  “等过了这个难关,你知道这个难关什么时候过得去?”程明浩打断我,“不错,你是能帮小杜过这个难关,可是你自己呢?你知道你们公司的股票跌到多少了?你以为你们现在还有钱去喝喝小酒,情况就很妙吗?你能保证年底之前不会再裁员?到时候万一你也丢了工作怎么办?就算能保牢饭碗,你们公司几次裁员裁到电视上去,移民局肯定知道,如果我没猜错,外籍员工的绿卡申请一定难办,你什么时候能拿到绿卡?拿不到绿卡,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你知道要过多久?”他问得咄咄逼人。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说的话都在理,只是我和杜政平好像都没考虑过,或者说,我们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去考虑那些。我顺着他的话想下去,心里很难过,觉得前程一片灰暗。
  他双手交叠把下巴搁在上面,侧过头去看着窗外,苦笑一下,“说句老实话,我看你们是顺境走得太多了吧。”
  我瞪他一眼,“不用你管,我们自己会慢慢解决。”
  他没说话,我也不说话,把桌上的餐巾纸拿过来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程明浩默默地看着我撕。等一张餐巾纸差不多撕完,他说:“不要跟他结婚,好不好?”
  我愣愣地看着他。
  “你不跟他结婚,他没办法了,自然会来找我。”
  我慢慢地摇摇头,过一会儿,说:“这样的话,他说不定会以为你落井下石,要跟他抢老婆,会恨你的。”
  他眼神炯炯地看着我,伸手过来按住我的手。他眼睛里的光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如坐针毡,想把手抽出来,可他按得很紧。我的脸涨得通红。
  这时正好服务员来问我们要不要点菜,我趁机抽出手,“我还有事,先走了。”然后拿起包拔腿就往外跑。我知道自己很失礼,起码,起码应该请他吃饭,但我真的没有办法在那个位子上坐下去,再多坐一秒钟,我可能就会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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