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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连载]第八号当铺! 第30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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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凡响

阿精见到这墙,便飞扑过去,她把脸贴住墙,眼泪就那样连串连串地落下来,半吊在鼻尖,下巴尖,滚泻不断地从缺堤一样的眼眶流出。
想说的有很多,譬如这些年来的寂寞;这些年来的心绪不宁,这些年来对人类的毫无恻忍;这些年来吃极也吃不饱的肚子,当中有瓦解不了的欲望……

还有,将来永生永世的寂寞;将来永恒的不安宁;将来要处治的无数手手脚脚、运气、青春、岁月;将来那明明刚填满,却仍然好空虚的肚子……

还有还有,过去的爱慕,以及将来的得不到。

都随眼泪哭泣出来,流沁在墙壁之内,化成一种哀求。

那是脱离的哀求。

一百多年来,这一刻是她首次总结归纳她的感受,是在这感受清晰了之后,她才明白,她并不享受她得到的生活。

当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满,比起生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为不满足。

眼泪,一流而尽。

阿精回去当铺之后,心头实实的,表情哀恸。

老板问她:“怎么了?看到了吗?”

她点点头,响应一声:“嗯。”

“是否伟大?”老板问。

阿精望着老板,忽然只觉得答不出。

老板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精含糊地回答:“那是不同凡响的。”

老板说:“是吗?”

阿精回答:“惹得我哭了。”

老板细看她的脸,果然,眼睛肿了点,嘴唇也胀了点。

老板说:“这单生意做不成。”

“为什么?”阿精有点愕然。

老板说:“是我们这边不接受。”

“是吗?”

老板说下去:“他们认为,得到钥匙的效果非同小可,无人想就此世界末日。”

阿精拖长来说:“是——吗——”

老板说:“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阿精便步回她的行宫。她真的很累,没有一次外游会如今次这般累,简直像是一次过用尽了未来十年的精力般。结果是,她无力再笑,也无力再悲痛。

她陷入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熟悉的情绪当中,只觉虚虚脱脱,睡十年也补不回来的精力。

老板知道不用再理会这单交易后,便真的放到一边,于他而言,这单交易令他感受不深。到达以色列的不是他。

时间空闲,老板打算探望孙卓,他知道,她刚刚推出了唱片。

那是个空前庞大的商业计划,孙卓推出的是她的小提琴独奏的唱片,但包装成流行女歌星那样,世界性发行及宣传,而且还拍了MTV,全世界的电视上频密广播。

那个MTV是这样的:孙卓奏着小提琴,在山冈上,在海角天涯上,在海洋中,在沙漠上,在幽谷中,在花丛间,全是极貌美的她,在远镜、近镜中表露出才华与美貌。当世界各地的美景都收在她的音韵中时,仿佛那片天、那片海、那片紫色的花田、那片浩翰的大漠,都一一臣服了,大自然都在她的音乐中显得卑微。

老板在一次签名活动之后让孙卓看见他,那时候孙卓在会场上的酒店内休息。

她正在点算收到的礼物哩!没一千也有八百份。蓦地,她感觉到背后有人,转头望,她便微笑了:“老板!”

老板说:“恭喜你!”

她自己也说:“很成功哩!我也认为很不错。”

“唱片推出后反应很厉害吧!”老板问她。

孙卓告诉他:“预计可以卖上一千万张。”

“天皇巨星。”老板说。

孙卓很高兴,笑得花枝乱坠:“还不是多亏老板。”

“是你肯拿出宝贵的东西来交换。”

“都是老板肯要。”

“我会看顾住你。”老板说。

“那我便把自己交托给你。”孙卓乖巧地响应。

老板问:“有男士追求吗?”

孙卓问:“老板不是要我破戒吧!”

老板说:“只是关心你。”

孙卓回答:“多不胜数,只是,我不会要。老板,我猜你明白我的心意。”

老板点了点头。

孙卓忽然问:“老板,你们没收了我的爱情,会不会终归也没收我的灵魂?我死了之后何去何从?”

老板回答她:“你的灵魂,如无意外,也会归向我这一边,因为你是交易的一分子。”

“是吗?”她的眼睛疑惑了,“那将会痛苦吗?”

老板告诉她:“我们都不知道。既然死后无处可去,不如更珍惜现今拥有的东西。”孙卓哈哈笑:“有些人会上天国吧!我无路可走,惟有要求你在我有生之年赐我更多。”

老板答应她:“这个肯定。”

未几,老板便离去了,临离开酒店前遇上衣冠楚楚的一队人,他们是电影公司的人,到酒店请求孙卓拍戏。

老板知道孙卓不会拍,但他也高兴她有这样的荣耀。

他告诉自己,他将会赐给她更多。

他依然记得吕韵音临终时的信息,她告诉他,她的幸福不是他想她要的幸福。

他一直尝试明了。现在孙卓要求她个人版本的幸福,他只好依她心愿,一点不漏地送给她。

就当是补偿吕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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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痛楚的

自从阿精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一直魂不守舍,无时无刻,心里中空中空的,是一种近乎虚的软弱感。
就连梦中也会记起砂山中的那个密室,以及当中那钥匙。无翅膀的天使继续伴在她身边,他递给她那颗圣人都吃的枣;然后她与一众血肉之躯伏在哭墙之上,各自为自己的哀愁落泪。

这些片段,重复又重复地出现。

为什么会这样?悠悠长的生命,没有任何一段是重复而来,没有旧事会记起。脑中一早像装置了过滤器一样,把不需要记着的东西过滤;要不然,如何才能度过千岁万岁?

但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就变了。

老板只知阿精时常睡,但他不知道,她在经历些什么。老板自己也有事忙,他忙着守护孙卓,也顺便享受孙卓曼妙的琴音。

他甚至带了小提琴,走到孙卓的角落,与孙卓一同拉奏一曲。

他就觉得无上的愉快。

有一晚,一名旧客人光顾。他是三岛,今年,他也是中年人了。第一次光临当铺时,已是二十年前的事。

他一直光顾得非常小心,他典当的,都不外如是,譬如一个最难忘的学生奖状,初恋的部分回忆,一部车,一个职位……换回的是一些金钱,一些发达的机会,一次投注的命中率……

因为典当得小心,所以,他来得好频密,也见老板与阿精都没强硬要求他些什么,于是,他一直认为,这个游戏,他可以长玩长有。

没失掉五官、手脚、内脏。非常划算。

三岛也有欠债,也有输股票,但每次得到老板的帮助后,都还得清。而由五年前开始,三岛的事业运直线上升,他收购一些公司,愈做愈大,又在股坛上旗开得胜,五年内把握了的机会,令他成为了在他的国度内其中一名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

过着极风光的日子,接受传媒访问,与政要、皇室人员交朋友……然后一天,当他以为他会一直好运气下去之时,全球性股灾出现,他在数天之内,倾家荡产。

带着如此困境,他向老板求助。

三岛未到达之时,老板向阿精提起过此人,他说:“有名旧朋友会来探我们。”

阿精精神不振,明明作了预约,她又记不起是谁,“旧朋友?”

“三岛。”老板说:“由一枝墨水笔开始与我们交易的人。他大概,会来最后一次。”

阿精唯唯诺诺,但其实没把老板的说话放在心上。

晚上,三岛来了。世间的财富最善于改变一个人的气度与容貌。五年前一切如意,他便双眼有神,意气风发;今天,生活没前景了,浑身散发的是,一股令人退避三舍的尸气。

“老板……”三岛走进书房内,一看见老板,语调便显示出他的悲伤与乞求。

“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老板问。

“老板,”三岛说:“我什么也没有了。”

“得失来去无常,请放轻。”老板安慰他。

三岛说:“我一个人是生是死不重要,但我的家人要生活,我有年迈的母亲,以及才三岁的儿子。”

老板说:“可以帮忙的话,我们义不容辞。”

三岛说:“我希望要一笔可观的金钱,保障他们的生活。”然后,他说了一个数目。

老板答应他:“无问题。”

三岛的眼睛释放出光亮:“感谢老板!”

老板说:“但你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典当了。”

三岛望着他:“那么……”

“只好要你的灵魂。”老板说。

三岛木然片刻,似乎并不太抗拒,“横竖,我的灵魂也污秽不堪。”

“但我们欢迎你。”老板说。

老板向他解释那笔典当灵魂的报酬是如何分配给他的家人,三岛同意了,他又要求三岛签署文件。

最后,老板告诉他:“你有什么要说的,请说出来。到适当的一天,这段说话或会在微风中、海洋中、睡梦中、静默中传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当海洋一拍岸,他的心头便会摇荡着你的遗言,他会一生一世惦记你。”

听到这样的话语,三岛忍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老板望着他,他发现,他也渐渐感受不到这种悲哀。从前,他会为每个客人而伤感,会但愿他们不曾来过;然而,时日渐过,连良善的心也铁石起来。见得太多了,重复着的悲凄,再引发不了任何回响。

思想飘远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经没有爱情,迟早又会失去恻隐,千秋万世,更不知怎样活下去。

老板心里头,呈现了一个原本还是蒙眬,但逐渐清晰的决定。

是了,是了。

他要这样做。

那天,他收起了孙卓的爱情之时,他已决定要这样做;今天,他更加发现,这是他长生不死的唯一出路。

是阿精的声音打扰了他,阿精对三岛说:“三岛先生,请别伤心,你的家人会因为你今天为他们着想,而生活无忧。”

三岛说:“穷我一生的精力,也是为了令自己以及我身边的人生活无忧,然而一步一步爬上去之后,却搞到连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是不是有愿望的人,都已是太贪心?”

老板与阿精都答不上这问题,他们的客人,都是心头满载愿望的人,这些人不能说是贪心;而是,他们都走了那条太轻易的路。

凭住一张地图,任何地方都可以直达的人生当铺。

三岛悲愤地说:“你们明白人生吗?人生是否本该什么也没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想要的东西,是否代价都沉重?”

老板与阿精再次答不上话来。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岁了,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了解人生。

甚至乎,他什么也不了解。

老板只能说出一句:“请你准备,我们该开始了。”

本来垂下眼睛的三岛,忽然抬起眼来,他如是说:“不!”他发问:“你首先告诉我,我将会往哪里去?”

老板告诉他:“那是一个无意识的空间,你不会知道自己存在过,亦不会游离,或许,你会沉睡数千年,或许只是一剎那。总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会有任何知觉。就算世界末日到了,真要审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数千亿的灵魂,与你同一阵线。”

三岛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数千亿同一阵线的灵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狱的灵魂?抑或只就是要落地狱的,也有数千亿个?

但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哪一个方向,都是大数,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岛忽然没那么激动。

老板问他:“可以开始了?”

三岛合上眼睛,面临一个受死的时刻。对了,剎那以后,将会毫无知觉,所有做人的记忆,无论是悲与喜,得与失,爱与恨,都烟消云散。存在过,就等于不存在。

是最后的交换了,死亡就是终结。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以为,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老板安慰他:“没痛楚的。”

三岛重新合上眼睛。

老板便把手放到他的头顶上,就在同一秒,三岛但觉心神一虚,之后便不再有其它感受。勉强说再有知觉,都只是这种连绵不尽的虚无。

眼前的三岛,已是尸体一条,在光影渐暗之间,他的躯壳被送回他的妻子身边。明早的新闻会报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岁。

老板的手心收起了三岛的灵魂,照惯常做法,阿精会把玻璃瓶递过来,接收这个典当物;但今次,阿精魂游太虚,完全没在意典当已经完成。

“阿精。”老板叫她。

她的心头一震,把视线落在老板的脸上。

“请收起这个灵魂。”老板伸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觉,她用双手做了个手势,玻璃瓶便出现在两手之间。

老板把手放到瓶口,一股细小的,微绿色的气体从手心沁出来,溢满瓶身。阿精盖上塞子,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开门,漫无目的地朝木架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终归,她也走到适当的世纪、时分、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属于三岛那一格之上,旁边有一系列他以往的典当物。

继而,她木无表情地离开地牢,脚步浮浮地走回她的行宫。

其实,阿精漏做了一个很要紧的步骤,她应该把玻璃瓶中的灵魂转移到一个小木盒中,这种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个灵魂。跟着做了百多年的步骤,她居然可以这样糊胡涂涂地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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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魍魉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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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同“伟大”的名字

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见了个客人,但阿精已觉得,筋疲力尽。倒到床上的一刻,眼角甚至沁出了泪。
当铺的运作每天不断,老板也有留心阿精的精神不振,他问过她,她没有说些什么,他便不理会了。只叫她多点休息,如果心情对的话,不如到外面的地方走走,吃东西、买东西,做些她喜欢的事。

老板支持阿精寻找乐趣,他自己亦然,他追踪孙卓的行径。

已推出第二张唱片的孙卓,赢得无数音乐界的奖项,名字无人不认识,古典乐迷、非古典乐迷,全都景仰她。她把古典音乐重新带回公众层面,令这些美妙乐章广泛地受大家认识。

在音乐史上,她担当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孙卓,才二十岁,便成为了一个等同“伟大”的名字。

世人渴望这些音韵,她把世人带回一个古典品味的追寻当中。孙卓明白自己的贡献,不独是一名伟大的乐手,更是一名伟大的音乐推动者。

她正举行她的巡回音乐会,世界性的,有的在小型的音乐厅中举行,有的在可以容纳数万人的音乐场地进行。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人,也可以一睹她的风采。

事业发展得极好的她,裙下之臣亦穷追不舍,而且非富则贵。有唱片业巨子、西方国家的年轻王子、油田的大财主、跨国机构的继承人……她接见他们,与他们吃一顿饭,说些体己话。然后,她觉得,自己比起他们,更具皇族的气派。

凡夫俗子,谁会衬得起她?

她不需要他们的财富,她不需要他们的关心,又不需要他们的爱情。在无所需之下,他们变得毫不重要。

甚至不需要友情。要友情来做什么?逛街看电影吃花生米?如果她渴望这些事,十四岁那年,她便不会跑到第8号当铺。

她的生命,只有音乐,只有她的小提琴。一架起琴在肩上,弓一拉,她便拥有全世界,埋首在内,兴奋得不能形容。

一个人,便组成了一个家、一个团体、一个国家。只得一个人,她便变成一个世界。

心里头,若有任何记挂,那会是老板。他给她一切,所以她放他在心里。

这一天,老板又来探望她。

孙卓正在巡回表演途中,地点是荷兰。在采排之时,老板现身在观众席的尾排,孙卓一直留意不到,她连采排,也极度认真。

最后,她假装向台下鞠躬,眼睛向远处一瞄,便看见老板。她微笑了,从容地走回后台。休息室中,有人敲门。“进来吧。”她说。

老板走进门内,便对她说:“累不累?”

“肚饿。”她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我们到外面吃点东西。”老板提议。

孙卓点点头,便跟着老板走。

孙卓的心情很好,她说:“你看,这儿四周都是花田!郁金香!洋水仙!紫鸢尾!”

老板问:“喜欢花?”

孙卓说:“我对花有passion,不过,当然不比音乐的厉害。”

“喜欢什么花?”老板问。

“紫鸢尾。”孙卓说:“你看吧,紫鸢尾花田,像是聚集了成千上万只飞舞的蝴蝶一样,是不是特别的美丽?而且,梵高也是最爱画这种花。”

说过后,他俩坐到花田旁的咖啡座,孙卓笑容满面,心情极好。

她说:“你来看我,我真的好开心。你知不知道?巡回演奏是多么寂寞的一回事。每一次出场前的压力很大,完场后,压力消散后,换来的就是寂寞感,一个人在酒店房内,加上疲累,于是特别想哭。”

她垂下头来,吃了一口朱古力饼,本来想说一句:“我也渴望有人关心。”然而,还是决定不说出来。她抬眼看了看老板,她知道不说是对的,无理由,令大家尴尬。

但,慢着,又怎会尴尬?他们是什么关系啊?孙卓摸不清自己的思想,想必是闷坏了。

吃多一口朱古力饼,她再急速思考一遍,嗯,事实上是,见到老板,她很开心。

老板告诉她:“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多点来看你。”

“好啊!”孙卓很高兴。见到老板,她总能够飞快就回到一个原本的年岁,忘记了野心忘记了拥有这个世界,原原本本的,变回一名心旷神怡的少女。

老板问她:“你已是世界上技巧最超卓,名气最响,亦是最富有和美丽的音乐家了,为何仍然压力那么大?”

孙卓眼睛溜了溜,然后说:“奇怪的是,我一直认为,我的所有技术掌握,我的一切成就,都是靠自己而来的;从来,我没有视之为不劳而获,所以每一次架起琴,我也只能悉力以赴。”老板点点头,他明白她的心态。

“你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吗?”

老板说:“我会认为你努力不懈,所以这一切你自觉是应得。”

孙卓说:“我明白,如果不是老板,以我原本的天分,顶多只是一名乐团内的小提琴手,要扬名立万?没可能吧!”

但因为今天什么也做到了,是故孙卓说这话时,没有任何忿忿不平,也不带任何酸溜溜的感受。

心情大好,她要多一件芝士饼。

看着她的食相,老板想起阿精。阿精一向那么能吃,但这阵子,却吃得那么少。阿精发生了什么事?老板的心内,挂心起来。

孙卓提议:“吃过东西之后,我们逛一逛街!”

老板把心神带回到孙卓跟前,他答应她。

于是他们步过白鸽处处的石板地,在一具漂亮的自鸣琴前停步下来,自鸣琴发出清脆的音乐,犹如音乐盒般稚气童真。孙卓站在琴前,望着装饰在琴边的玩偶,笑得好灿烂。

孙卓说:“我很老土的,喜欢这些古老欧洲玩意,还有这些古老建筑的风味,雕花处处。”

老板想起了从前的家,他与吕韵音在英国的家,内里的调子,就是传统欧洲式。因此他也和应:“我也是。”

孙卓听见,也就笑得更灿烂。

临分别前,孙卓向老板请求:“可否说一些令人振奋的说话?回去后,不久便要开始演出。”

老板想了想,有什么是他由衷要说的?想到之后,他望着她,告诉她:“我会尽力令你一生幸福。”

他说时脸带笑容,而孙卓听过后,只懂得张大口来,这种话由一个男人说出口,多么叫人震撼。

不得了,她要大口大口吸上一口气。

老板做了一个“你满意了吧!”的神色,然后与她话别。

他转身离去了,自鸣琴仍然在奏,白鸽由一幢建筑物飞到另一幢,街上的空气仿佛夹杂着花香。孙卓看着这背影,浑身奇异地抖震,他那句祝福说话,反复回荡在她的脑海中,一分钟重复一百万次。

到她也转身要离去时,脚步便有点浮,而脑海腾出了一角,她思想着一件事:把爱情交出去之后,究竟谁来接收了?

是老板吗?

不能拥有爱情之意,是不能对其他人拥有爱情吗?但对他呢?

爱情给了他,于是他就有权控制她的情感吗?

有这种事吗?第8号当铺如此运作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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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异为伴

演奏厅就在面前了,她忽然停步,好想转头问清楚他。
好吧,一二三,转头。

却已再看不见那个背影。

有点失望。然而,如果他仍然在,要问的话,也不知问什么才好。

垂眼望着的荷兰石板地,忽然浪漫起来。她伸脚擦了擦地板,挂上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她料不到,她仍然保留了一种名为“舍不得”的情绪。还以为,什么也典当走了,原来又并不。

那么,她究竟以什么交换了一生的成就?

抬起眼来,仰望清爽的蓝天,真有种理解不到的玄妙。

孙卓转身走回演奏的场地。她有所不知的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被摄入了别人的镜头内,躲在不远处埋伏的,有金头发的记者,他们一行三人,注意了孙卓许久,跟她跑过一个又一个国家,为求拍摄到具价值的独家照片。

一直没有绯闻的孙卓,今回真是被正正捉住了。三名记者忍不住拥抱欢呼。孙卓刚才与那名仪表不凡的男士喝咖啡、在大街上闲逛的娇美神态一一收在镜头下,一篇“女神音乐家初堕恋爱中”的文章,定必能卖上绝顶好价钱。

赶快把照片冲晒出来,却惊奇地看见,孙卓在所有照片中都是孤独一人。孤独一人在吃朱古力饼,孤独一人在微笑,孤独一人闪出晶亮的欢欣眼神,孤独一人在自鸣琴前手舞足蹈。

那个男人来过了,伴孙卓度过愉快的午后,却不留低任何痕迹。

能容许把影像收在肉眼中,却不容许脸容落在任何凭据之上。

三名记者无论如何再也笑不出。是他们撞邪,抑或是女神音乐家与邪异为伴?

如是者,日子跟着看不见的轨迹走动,当铺的客人接连不绝,老板对孙卓继续爱护有加;而阿精,很少笑,不再热忱工作,亦没有大吃大喝的意欲。

餐台上,只有恰如其分的煎蛋、多士、咖啡。

老板放下手中报纸,他问:“这半年来的早餐好单调,令我怀念起从前的日子。”

阿精说:“怀念?你一直都不大吃东西。”

老板告诉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精不想回答,只是问:“孙卓也二十二岁罢!她出现了也八年。”

老板说:“刚满二十二岁,我早前才与她庆祝了生日。”

阿精说:“她已得到全世界的爱了,万人景仰。”

老板说:“她应得的。”

阿精无精打采,她想问,如果孙卓应得到成就,那么她为何不会有牺牲?

最后,她决定要重组念头,这样问:“你对她那么好,这与得着爱情无异。”

老板只是平静地回答:“她不会有爱情,她自动弃权。”

阿精不忿气:“你优待她。”

老板亦不甘示弱:“我有权与任何人交朋友。”

“假公济私。”她说。

老板很不满,却没有再回驳的意思,他站起来,走回自己的行宫。

心情不好,他拿起琴来,架上肩,便奏了一曲,今次他奏了威尔第(Vivaldi)的《四季》中的〈春天〉,孙卓在她的最新音乐专辑中,选奏了四季四节乐曲。老板单单只奏一个季节,心情也能渐渐平伏下来,脑里倒是想着,如果只凭人类极限,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有孙卓的水准,真正的出神入化?

阿精听见音乐声。她已不肯定,她还可以支撑到何年何月。

由孙卓一出现的那天开始,她便陷入了一个彷徨的状态,然后是那名无翅膀天使的出现,令自以色列回来后的阿精跌进了抑郁中。

再不能肆意吃喝,也没能量挂上任何一个由衷的笑脸,她能做的,只是徘徊在困局中,来来回回走着,不出声,流满一脸的泪,然后又是再次的不出声与泪流披脸。

已经感受不到快乐了,有得吃有得穿有钱可用,有喜欢的人在眼前,然而一点也不快乐。

有一天,她看到一本书,那是一本教人自杀的书,内有百多种死亡的方法,由最寻常的吊颈跳楼,以至放逐野外被狮子老虎咬死都有。阿精知道,没有一种她会合用。

想死哩!没有乐趣的日子,每一天也是捱。阿精仍然有一个习惯,她会走到异地散心,已经不为了吃,也不为了购物,而是为了找一个人倾诉。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结识到异性,如果想选择用字,“友善的社交”,亦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字眼。情欲都轻便简单,只要有一个友善的交谈开头,已经可以了。

这一晚,阿精认识了这样一个男人。

她在纽约看舞台剧,她正排队买票的这一出,是推理故事,一间屋内的杀人事件,一个困局,一次拆穿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机会。宣传单如是说,阿精觉得还不算沉闷,于是便入场观看。

她旁边坐了一个男人,是当地人,她看见他的侧脸,是一般西洋男人的侧脸,不算英俊,也不丑怪,比较瘦削,但从坐起来的上半身看来,他应该很高。

剧院那么黑,她本来看不见他,只是,他身上有一股甜香,她于是忍不住要转脸来看一看他。同一秒,男人也转过脸来,他朝她微笑。

男人告诉她:“这个故事,剧评说了不起。结局出人意表,就如人生。”

阿精没打算理会他,她一句总结:“我不关心人生。”

然后幕幔被拉起,故事上演了。

有人死有人伤心有人搞笑有人行为英勇有人足智多谋。真的写得不错,这出戏,或许真如人生。

当其它观众连声大笑大叫时,阿精只是叹气,“唉……唉……唉!”

简直就是一名活得不耐烦的阿婆的所为,什么都引不起她的兴趣那样。

中场休息时,男人问她:“你不停在叹气。”

阿精回答他:“想不到该有什么可做。”

“不够精采吗?”男人问。

“我的人生更精采复杂。”阿精说。

“是吗?”男人说:“精采得过极新鲜的樱桃蚬、酒味浓郁的烩牛尾、香甜鲜嫩的黑菌,以及最佳甜品香橙蛋奶稣吗?”

阿精瞪大眼,他分明在撩起她的食欲。

男人说:“散场后,我们去吃。”

阿精怔怔的,沉睡了多时的食欲,就被他的说话挑动起来,下半场,台上演员走来走去,阿精却是满脑子美味的食物,盼望得一想起有得吃,便满眼满嘴满鼻都是美食的覆盖。

她瞄了瞄身边人,她在想,寥寥数句说话,就有如此能耐,此人真有点办法。然后,掠过脑内的念头是:好吧,今晚便选中你,吸取你一晚的记忆。

是的,阿精没把他放进眼内,正如她从没把任何血肉之躯放进眼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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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管世间黑暗

舞台剧完毕之后,他们便步行在大街上,男人说:“纽约也不算是不夜城,半夜之后,只有部分街道具热闹气氛。这区好一点,戏院、剧院完场后,有人流。”
阿精问:“你带我到哪里去?”

男人说:“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放胆跟我四处去?”

阿精说:“我从来不怕人。”

“那你怕些什么?”

她想了想,然后回答:“似人但又不是人的人。”

男人听罢,大笑。

阿精说:“你懂吗?装笑。”

男人也就说了:“没有事情我不懂。”

阿精说:“什么都懂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回答:“叫我X好了。”

“X?”阿精没深究,“X先生,你带我到哪里去?”

“前面横街便是。但路很暗,你怕不怕?”

她笑:“我也有份掌管世间黑暗。”

X瞪大眼:“这么厉害!”

她的神色便骄傲起来:“碰上我,你的一生就不相同。”

“哗!”X做了个兴奋的神色。

阿精瞄了他一眼,心中想着的是,自以为了不起,看看可以威猛到几时!

X带阿精来到一间小餐厅,环境不怎样,但每张木台上,仍然满有情调地放有小洋烛。

X说:“你拍拖时可以带男朋友来。”

阿精说:“我没有男朋友的。”

“以前没有?将来没有?”他问。

“是的。我不会有男朋友。”阿精呷了口酒说。

“不想要?不能要?”他问。

她溜了溜眼珠,“每样有一些。”

“太可惜了,如此佳人。”X赞赏她。

“谢谢。”她微微点头,然后她问他:“你想做我的男朋友?”

他问:“要什么条件?”

“首先喂饱我。”她说:“然后……”

“然后是什么?”

“等待一个情绪。”她垂下眼睛说。

不久,食物上台,阿精享受着她的美食,她是满意的,她不讨厌他,她在他跟前吃了颇多东西。比起早一阵子,她的确已算吃得多;但当然,比不上全盛时期。

而X也很能吃,兼且食相愉快。

阿精说:“你也颇厉害,吃两盘意大利粉!”

X响应她:“所以我们是一对。”

阿精不以为焉,“萍水相逢,别乱说话。”

两人吃过甜品之后,便有放缓的趋势。阿精说:“我只要多一份石榴雪芭便完成今晚的晚餐。”

X和议:“那么我也要一份。”

阿精问他:“你之后有空吧。”

X问:“你的情绪到时候了?”

阿精笑:“你也有留心我的说话啊!”

X说:“看吧,我是与众不同的!”

阿精呷了口酒,微笑,她只视他为一名较精灵的男人。她告诉他:“在中央公园对面,我有一所房子,上来坐?”

X响应:“我等了一整晚,就是等这一刻。”

阿精在纽约的房子装修得美轮美奂,她从书本中参考了十九世纪欧洲人移民美国后的装饰风格,有火炉有地毡有安乐椅,配水晶灯、银器,以及钢琴和很多很多的照片。然而照片内没有一个是她,也没有一个是老板,她与他,加入了当铺之后,便没再拍过照;事实是,照片亦呈现不了两人的容貌。存活着的人,只有形,没有影象,不能作任何记录。

X走到钢琴前,说:“不如弹奏一曲。”

阿精没异议,X便坐下来奏了一首美国流行曲。阿精倒了两杯酒,盛载在水晶杯子内,递给他一杯。

他问:“我弹得难听?”

阿精笑:“我常常听到真人演奏最好的小提琴音乐,但我听了,也不感觉快乐,好听难听,我也无感觉。”

X知道阿精的情绪真正来了,便说:“你怪责他只知道琴音而不知道你?”

阿精苦笑:“我没怪责他,我只是怪责寂寞。”她抬起眼来,寒星点点,“你会明白吗?一个人对你的视而不见。”

X问:“你可以肯定那个人真是你所爱?而不是其它感觉?”

阿精说:“大概是。”她伏到沙发椅上,样子慵懒疲惫。

“你敢肯定?”X再问:“会不会是因为朝夕相对?会不会是因为无可选择?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视而不见而你不甘心得太久,于是以为那是爱?”

阿精翻一翻身,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红色的,吊着一盏水晶灯。她说:“不,我知道那是爱,无人可以挑战我。”

是的,可能因为朝夕相对,可能因为他是唯一选择,亦可能因为百多年来的不甘心。但是,从何种错误原因引申的,最后,也只回归到真实的爱情当中。

她不知怎向一名陌生的男人用言语证明,她只知道,一旦描述到爱这个字,她的心便先会一热,然后一酸;继而,她的眼眶便湿润了,五脏六腑冲上一股哀伤,接下来的便是掉眼泪。阿精埋首在膝上饮泣。

X坐到她的身边,抱住她。他说:“离开他吧,离开他你便会快乐。”

她低语:“别装作明了,我离不开他。”

“他没锁住你,你要走,可以走。”

“离开了他,我会流落到哪里?”她反问自己,然后,她又肯定地说:“我不会离开。”

“别虐待自己。”X说。

阿精说:“你不会明白。”

X说:“你应该知道天堂另有路。”

阿精抬起脸来望向他,忽然,她警戒起来。

她离开他的怀抱。“你是谁?”她问。

X微笑:“我是你的倾诉对象,而你需要我。”

阿精但觉不妙,她立刻伸手往他的额前按去,岂料X敏捷地捉住她,并对她说:“别铲除我的记忆。”

阿精喘住气,瞪住他。

他说下去:“你只得我一个朋友。无论你活多久,你也只能有我一个朋友。”

“你究竟是谁?”阿精再问。

X说:“我是一名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精立刻说:“我不依赖任何人!”

X站起身来,他向她告辞:“倘若一天,你闷了,想找个朋友说话,你可以找我。”他伸出手,手指一动,像玩魔术那样把卡片翻出来。

阿精不肯接过,卡片便像落叶般飘然而下,在空气中扭动了三周半转体,然后才跌到地上。

“我走了!”X转身离去,背着她说这一句,活泼伶俐地挥挥手,继而步向大门,翩然走出阿精的住所。

门一关,阿精便发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名看得穿她的男人出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而且,更遗下满室的甜香,这香味,煞是熟悉,但她又说不出来源。

心神稍定,她俯身拾起卡片。卡片上,只有一组数字,其余一片空白。

想不到,寻求解闷的一夜,会有奇遇。

遇上老板之后的存活年分,有没有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间,她在夜里遇上多少个给她解闷的男人?这一个,最出乎意料。

所有男人都有一个背影一个正面影像,有些她会拣背影来看,有些她专注只看正面;而这一个,似乎比起背影及正面,都多了许多层面。

他没可能是凡人。阿精抓抓头,真是个哑谜。

后来,阿精回去当铺,在楼梯上碰上老板,她低头擦身而过。

是老板与她说话:“你往哪里去了?”

她答话:“我去了纽约。”

老板说:“昨天晚上有人客,你不该放假。”

她转头望着他:“我想几时放假便几时放!”

老板拉平语调说:“到纽约去,又带了几多个偷偷铲除了的记忆回来?”

阿精说:“不关你的事。”

忽然,老板凶起上来,他用力拍打楼梯扶手,说:“你这些胡混的做法,叫我如何去维护你!你究竟知不知什么是高贵!”

阿精吓得退向后,然而,在这一剎,她决定要还击,她说:“高贵?是你最高贵!你私下调动客人的典当物,你私下做了违反的决定。如果不是我,你今天可以这样安乐?你说你维护我?这百多年以来,每次打开帐簿时,是谁在维护谁?是的,高贵我不及得别人,她有重名利轻感情的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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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老板怔住。从来,阿精没像此刻般怨恨过,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阿精气冲冲地走回她的行宫,而老板,表情有着忧愁与落寞。

是的,他讨厌她久不久便带回一些如垃圾一样的记忆,他讨厌所有不高尚的行为。然而,更深层的感觉是,男人的妒忌、愤怒、不满、委屈……只是,没有爱情的男人,演绎不到男人的这些伤痛特质,能够尽力排解出来的是,厌恶、深感胡混不高尚……这些非爱情的感觉。

一直以来,他想表达更多,然而意图归意图,行动上,他无能为力。

阿精是伤心、妒忌、不满、怨恨……他看得出,都是因为他。

他叹了口气,最深的感受,也只能如此。

但愿,有一天,可以表达更多。

自这天开始,老板与阿精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疏离。阿精甚至不再出现书房,她由得老板自己一个人对客人进行预约、接见、接收典当物。而阿精,长时间周游列国,她跑遍世界各地的大城市,买下一幢又一幢住宅,心情好之时,一个人吃十个人的食物。她做上所有她觉得快乐的事,她已不愿意再回去当铺。

与X,时不时见面。

第一次把X叫出来,情况是这样的。阿精情绪低落,在京都的菜馆吃过刺身与面条之后,便有种惘惘然不知所踪的迷失,下一步,该走到什么地方去?她走进寺庙中,嗅到树的气息,又听见溪水潺潺,石卵路也满有生命,走过时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她走来走去,环境好美,但心不在焉。一直踱步至傍晚,她走进一间酒馆,但觉,日本男人都乏味,与其找一个人说半晚话,不如要一个知心的,因此,她决定了打一趟电话。

卡片的陌生号码,立刻接通了。

“喂。”那边的人说。

“找你。”阿精吐出这两个字。

“哈!”X笑着说:“就来!”

阿精说:“知我在哪里吗?”

“你在京都的酒馆内,沙发是灰色的。”

“厉害!”阿精模仿日本人说了一句日语。

她挂上电话,喝着酒,思考着这个人的事。

他也是无所不在吗?他也有当铺大闸那种穿越区域的空间吗?他廿四小时都有空吗?他比她更无所事事吗?他也长生不死吗?

刚想到最后一项,X便来了,是这家酒馆内唯一的西洋人。

“好快。”阿精说。

“女人会慢一点,女人要化妆”X回答。

阿精呷了口酒,打量着这名已被她界定为同类的人。

“我这阵子时常在外面走。”她说:“因为闷,所以找你。”

X拍了拍心口,一副感叹的样子:“美女想起了我!真了不起了不起!”

“有没有什么地方好去?”阿精问。

X说:“我的家。”

“你也四周围有家?”

“来不来看看?”

“奉陪。”

于是,他们便离开酒馆。一路上,两旁的树有落叶。阿精说话:“当铺的结构很出奇,草原与树林四季如春;但大门至铁闸的一段五十呎小路,却四季是深秋,永远刮着落叶。”

X听着,没答话。

阿精说:“你一定知原因。”

X坦白:“我不知道。但我的家,是一个更奇幻的地方。”

阿精高兴起来,“有这一回事?”

“就到了。”他说。

他们停在一幢日式古老房子跟前,然后X拉开木门。走进去,阿精跟在他之后。他们走过小水塘,水塘内有锦鲤,又有日式的小石摆设与竹林,这一切,只觉雅致,却无甚特别。

阿精在没有惊喜的心理准备下走到那古老的拉门前,X对她作出了一个“请看”的手势,继而,X把门拉开,阿精便看到,一个极奇异的景象。

门内,不是一间房,而是一条村落,黄泥遍地的田,有水牛在耙田,连绵不绝,是远远的山脉,田边有木搭成的简陋房子。这景象,这从田间吹来的风,泥土的气味,非常非常的似曾相识。

她跨过门槛,向前踏了一步,上天下地,仿佛有一种冲击的力量,重重击在她身上。她明白,她是跨越了些什么。

然后,她看见,一名村女在她跟前走过。村女大约八、九岁,头发梳成两条辫子,衣衫褴褛,补补贴贴的,但脸容倒清雅干净。

阿精跟在小村女身后,然后,灵光一闪,阿精发现,这小村女就是她。

一百五十年前,在贫瘠的村落中,那名永远吃不饱的瘦小娃儿。

阿精一边走一边张大口,“陈精!”她低呼。

陈精听不见,她脸带笑容半跑半跳地走回家。

“妈!”她走进家中。

阿精跟在后面看。不得了!陈家满屋子内都是食物,有腌得香香的猪、鹅、羊,挂到灶头之上;另外,堆得高高的青菜;白米满缸,鸡满地的走;后栏之内,还有肥猪一大只,正噶、噶、噶的叫。

家中,从未丰盛至此。

小小陈精从厨房替母亲捧出饭菜,有汤有肉有鱼有菜有饭,一家人,上上下下围在饭桌前,开心满足地吃。一边吃,父母与大姐二姐一边交谈着:“这两年丰收真是皆大欢喜,一亩田种出十亩谷物……”

阿精站在一旁观看,是吗,小时候曾经有过这种好日子吗?

父亲仍然在说:“我们养一个猪场,往后每天有新鲜猪肉食!”

小陈精第一个带头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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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的希望

阿精看见,陈精的眼眸内,充满真诚的希望。
阿精用手掩住口,因为,她快要哭出来。

小时候的她,何曾如此快乐过?无时无刻活在饥饿之中,何曾有鱼有肉有白米饭?

此刻,得到了一个补偿,阿精忍不住,流泪披面。太感动了,就算这一切是假。

她回头一望,也就看见门框,X站在门框之后。

阿精再把视线落在陈宅一家,她伸手,爱怜地轻抚陈精的脸,然后依依不舍地转身,跨步走回门框之后。

掩住脸,她呜咽。

X上前拥抱她,门框上的拉门,便被关掉了。

X说:“你看,这样是不是幸福?”

阿精不住的点头。对,这样就是幸福。

X说:“幸福不是长生不老,不是大鱼大肉,不是权倾朝野。幸福是,每一个微小的生活愿望达成。当你想吃时有得吃,想被爱时有人来爱你。”

阿精问:“这幸福该往哪里找?”

X说:“有一天,我会带你前往。”他再说:“现在,我就给小时候的陈精永远的幸福,好不好?”

阿精点头:“多谢你。”

她不清楚幸福的陈精在哪个空间吃得饱饱,全家不用挨饿,二姐不用被带出省城然后活活被打死;而她,亦不用偷走出去抹屎抹尿与人睡觉为求吃得温饱。……但不紧要,是回忆又好,现实又好,只要陈精有幸福,满足了,她便开心。

做人之时,有得吃就是幸福。但今天呢?陈精望着地板,在X的怀中迷惘起来。

X问:“今晚过得好不好?”

“好。”她顺服地回答。

X再问:“还有没有什么想做?”

她说:“我想睡觉。”

于是X拖着她的手,带她穿越走廊,然后到达一间阔大洁白的睡房。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雪白的大床,阿精看见那床,便被催眠般走了过去,怀着万分渴望地倒在床上,不消数秒,便睡着了。

X看见她的睡相,他断定了,她是其中一个最渴望安息的人。

为着怜爱,他伸手抚摸她的脸容,随着他的手指一扫,顷刻,带动了一条湿润的痕迹,那是她的眼泪,从熟睡中沁透出来。

“可怜的孩子。”X细细地说了句。

之后的日子,阿精与X相见得极频密,只要当阿精有需要时,她致电召唤,X便火速来到,“比起任何电召服务更妥当。”是她对他的形容。

肩并肩,阿精与X到过世界上任何一处她想到的地方,心情对之时,两人便相对居住数个月,吃喝玩乐,恬静快乐。

他们很亲密了,她会抱着他来睡,把口水流在他的肩膊上,睡得太野之时,她一伸脚,他便被她踢下床。

有一次,阿精问他:“为什么我没有爱上你?”

X也问:“对啊,为什么呢?”

阿精自己回答:“因为我当你是我的兄弟父母。”

X说:“兄弟父母吗?很好哇。”

“喂!”阿精叫他:“你是不是gay的?”

X瞪大眼,向后一退:“哗!干吗你思想这么狭窄?”

阿精说:“你也对我无欲望。”然后她细细声地加多一句:“你与老板,是同一种人。”

X做了个怪表情,他说:“才不,我与你老板是差天共地的人,所为其主各异。”

阿精好奇:“我与老板的工作性质很明显,可以列一张清单出来。但你呢?你的实际工作究竟是什么?”

“我来给迷失的灵魂带来幸福。”X告诉她。

“多久跟进一个case?”阿精问。

“有时候数年跟一个,又可能是数十年一个,慢工出细货。”X说。

阿精盘算着:“那么,你的上头年中要派多少个你这种人出出入入?”

X却说:“照我所知又不是很多啊!做我这种职位的,只有寥寥数名。”

“什么?”阿精奇怪起来:“你们的幸福很稀罕啊,没多少人受惠。”

“对。”X望着她:“很特别的人才有资格被跟进。”

阿精问:“你对上那个case是什么人?”

X说:“是名世界领袖。”

“哪一个?”

“把人类关进毒气室的那个。”

“他呀!”阿精张大嘴:“你专负责罪大恶极的人的灵魂吗?”

X说:“他们影响力大,如果可以令他们向善,成效可以很高。”

“那是失败的case吧!”阿精想了想。

X点头,然后说:“所以我对你要志在必得。”

“我也是大魔头?”

“不比其它穷凶极恶的人罪名轻。”

阿精皱起眉,“我很坏吧……我与人类作不道德交易,置他们于死地,收购他们的灵魂。”

“都还有救。”X说。

“你会不会救我老板?”她忽然想起。

X摇点:“没收到指示。”他说下去:“你的老板与我们这边没感应,很难帮忙。但你不同,你去一趟以色列之后便神魂颠倒。”

阿精问:“以色列那次你都知?”

X说:“他也可说是为我铺路。”

阿精惊奇:“专程派他来的吗?”

X否认:“我才不会派一个叛徒来!只是,世事很微妙。我也不会完全了解所走的每一步。”

阿精问:“救了我之后,我往哪里去?”

“幸福嘛!”X说:“由认识你的第一晚,我们一直没离题!”

阿精把眼睛向上仰望,她说:“你给了我许多幸福的感觉,有甜美的,有软绵绵的,有昏昏欲睡的……只是,我还是决定不了,我的幸福是什么。”

她伸手往半空抓来抓去,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X这样告诉她:“一天,你清楚你的幸福在哪里,就告诉我吧,我把它送到你面前。”

她望进X的眼睛内,他的眼眸内尽是深深的善与美,从来,她也没有看过比这更美丽的眼睛。

代表了信赖、完美、保护的一双眼睛。

忽然,看着看着,她就叹了口气。但愿,老板也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如果他的眼睛内有这些信息,她便不用四围走。却就是,走来走去,还是惦记着,这么一个人,从来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睛看过她。

唉。看吧,年年月月过去了,还不是心中只着意他?

她再望了望X,忍不住转身走到另一边,X说什么要给她幸福?都不是那回事。

再软绵绵的陶醉,再受保护地存活,也及不上,一个拥有某个人深情一望的渴望般强大。

心愿未了。逃走出来,但心仍在某个大闸之内。与X走过半个地球后,人世间的岁月过了多少?两年?三年?她没计算过。现在这一站是智利,X与她在印加王朝的遗址中闲荡,阿精一身粗布,头戴一顶皮帽,满脸风沙,他们住在一间小屋内,设备简陋,但阿精依样一日十餐大鱼大肉,X在黄沙地上研究破落古王朝的遗痕,阿精则费尽思绪考虑每一天的菜单。

终于,她按捺不住了,她向X要求:“我们住到城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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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有的情侣

X没所谓,伴着她搬回繁华的大城市。他们住进六星级大酒店的总统套房,俨如一对富有的情侣。
X问她:“可是满意?”

她本来就这样便可以点头,可是朝海旁一看后,她便立刻由满意变做不满。孙卓亦刚驾临这城市,她在这城市开演奏会,海旁的大厦上,有十层楼高的海报,迎着风向这城市的市民发挥她的魔音魅力。

阿精望着孙卓的海报问:“她今年多少岁了?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X望了望窗外,便说:“放心,有天她会比你老。”

阿精呢喃:“但若果老板愿意,老板可以令她不老。”

X说:“你的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了想,然后说:“会不会,他想以孙卓代替你?”

阿精心头一震,事情再坏,她也没想过老板想以别人代替她。

这念头降临之后,阿精但觉手软脚软。她躺到床上去。

X问:“你怎么了?”阿精说:“我们……我们不如去看孙卓演奏会。”

X有点愕然,然而他还是答应:“女人的决定,真是匪夷所思。”

后来,他们购买了最好的座位。阿精与X进场之后,阿精一直左顾右盼,她第一次听孙卓的演奏会,只见在座的人各有不同风格,有型的年轻人、成熟的专业人士,似乎,孙卓得到大部分人,以及各阶层的认同。

转过身去看,还有迷哥迷姐以横额大大只字支持孙卓哩!

X说:“很受欢迎,会场内有热血沸腾的气氛。”

孙卓当红了十年以上,她已是世界上最具魔力的Diva。

阿精没作声,她静待孙卓的出场。

幕幔被拉起,孙卓由一架空中马车缓缓降下,马车是蓝色的,有两匹白色小马拉着,而孙卓,一身的淡紫色,束起了头发,益发似一名公主,更或是仙女。

全场掌声如雷,混杂了尖叫声。阿精探看左右的人的目光,这里的每一双眼睛,都一心一意地朝台上的人喷射出极仰慕的神色,那种景仰,仿如五体投地于一个宗教。

那么,孙卓就是神了。

她拉奏着一首萧邦的小夜曲,幽幽,又融和了清新,把座上万个灵魂,随音符带动到万里之外,那里无星无月,无云无风,只有一个空间,那空间是音符的存活地,曼妙的音

韵包围住有感应的灵魂,赐予这灵魂最细致动人的触觉。

有些观众合上眼,头摆动,如被催眠般一样,有一些,感动得掩住嘴,眼有泪光。而阿精,随小夜曲而来的,是深深的哀愁,哀愁来自,纵然她恨她,却不得不折服下来。

还有什么孙卓会得不到?可以控制这琴音的人,就可以得到全世界。

是老板赐予的力量。老板把最崇高、细腻、无瑕的技巧送给孙卓,可见老板对她的爱有多深。

X不是说过老板可能正是希望以孙卓代替她吗?为什么不?起码,他俩每晚可以合奏一首美丽的乐章。

忍不住,阿精捧脸垂泪。

孙卓换掉身上的公主服,转了一个艳女的形象,鲜红色的一身,舞蹈艺员出场了,她们狂热舞动,孙卓要演奏的是《卡门》。

观众无不挥手叫好,哨子声、喝采声此起彼落。上万人之中,只有阿精一个,在孙卓的带动下,情绪变得低落。

她醒了醒鼻子,在泪眼蒙眬间无意地向上一望,左边厢座内,坐着的,是老板。

他背着她而坐,然而还是只看一眼,她便知道。

自从这一秒开始,她便没再把视线离开过,所有人盯住舞台,她盯住老板。

只看他的背影,她也可以知道,他有多专注、多欣赏。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有些人,可以这样轻易地深深吸引他。

阿精把脸垂下来,眼泪刚好掉到她的膝盖上。

中场休息时,她往厢座走去。

一步一步,她走近那背影。于是,一步一步,她陷入愈来愈重的哀伤中。

“老板。”她叫唤他,勉强抖擞精神。

老板掉过头来,他看见一张久违了的脸。他的目光内,犹幸,还有点惊喜。“阿精!”

阿精站近他,她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头发,强颜欢笑:“你也来啊!”

老板说:“孙卓的演唱会,我很少缺席。”

她立刻“啊!”了一声,虽则心中很不是味儿,不情不愿。她不明白老板,他总是无所谓地伤一个人的心。

老板又说:“你多少年没回来当铺了?”

“我流连忘返。”阿精吐吐舌头。

“我们上上下下都挂念你,你快些回来吧!”老板告诉她。

正当要好好心甜之时,老板却又这样说:“这几年,好在有孙卓。她有空时会来当铺帮手。”

阿精很愕然:“什么?你让她来帮手?”

“反正她都懂,而且,她也是好帮手,客人见是她,连命也可以不要。”老板表情倒也轻松。

阿精望住老板,剎那间,所有不祥都涌上了心。老板不要她了,老板找到更合意的人了,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她是随便可以代替的了……

到最后,所有懂得的,只是“啊!”的一声。

会场内宣布的声音响起,下半场表演快要开始。

她茫茫然与老板道别,而老板告诉她:“玩厌了就回来。”

她问:“你真的让我回来?”“那是你的家。”老板说。

她听了,吁出一口气,于是她答应老板;“很快,我便会回来。”

她转身便走。话是说了,然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何时才会回去。

老板会不会是客套?老板已有好帮手了吧!自己可会是可有可无?

当初,是自己硬要跟住老板,硬要做他的助手。但另一个,是老板自己拣的。

想到这里,不得不自卑。她垂下头,返回自己的座位,然后她决定,不看了。

“我们走吧。”她对X说。

X站起来,边行边说:“是因为她太好?”

她苦笑:“也因为我太伤心。”

如是者,阿精与X离开了这个城市,他们转移到非洲的大草原上。

一天晚上,看着闪亮无比的星星,阿精问X:“我们走来走去都是地球,很闷,可不可以走到另一个星球?”

X照实说:“你的case只限在地球运作。你与你老板的规则,也亦只限于地球吧!”

“这样子长生不老真会闷死。”阿精呢喃:“我做了当铺的人多久了?有没有一百七十年?抑或一百八十年?时间于一个女人来说,变得无意思之后,也不见得好快乐。”

X说:“那是因为你存活的主题有问题,你做人没意思。”

阿精翻一个身,问:“那你觉得自己存活得很有意思?”

X想了想,说:“我有一千五百岁,你知不知?”

“哗!”阿精笑:“原来你最老。”

X说:“但我的日子很有意思,我有目标。”

“我无。”阿精在草地上伸伸懒腰,“我们的上头要我们互相找个伴,就是希望日子好过一点,但原来,是相反的。你一千五百年来自己一个也捱得住,皆因太有意思了,有意思得,你根本不需要依傍一个人。”

“对。”X高兴她理解得正确:“我不停地给予,不停地使目标对象归信我要他归信的,目的清晰可见。一个不断地有目标去给予的人,生活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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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自找痛苦

阿精说:“即是说,一个造鞋的鞋匠,心中一心想着要造出美好的鞋子来令世人有更好的鞋穿着,因为此种目标,令他的生活变得比我的生活更有意思。”
X说:“你的生活只是褫夺他人的拥有物,但最终得益者又不是你,你又不能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快乐,所以你不会觉得有意思。”

阿精把脸压向草地,嗅着草的气味,然后她说:“所以,我与老板都各自寻找年月上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而他,则是……”

她说不出口来。

“别自找痛苦。”X说。

“哎哟!”阿精拍打草地:“这是我的初恋呀!”

X没理会她。而她,一直叫下去:“初恋呀!我的初恋呀!”

X有一个无奈的表情,他爬起身来,走回他的帐幕中。他开始不明白了,为什么,敌对的上头,会容许这种货色做他们的手下。忍不住,X就摇头。

说了回去的阿精,一直没再返回当铺,现在,当铺中的女人,变了孙卓。她不是天天也在,只是每当不用练琴了,不用工作了,她便会到当铺来。

做着阿精之前做的事,预约与接见,而收藏,则由老板亲自管理。

今年,孙卓也三十岁了,阿精离开了八年。八年来,老板没打乱任何一单生意,没有私下调换客人的典当物,没有任何应做而不肯做的买卖。老板知道,没有阿精,他便不懂得在帐簿上做手脚,于是,还是老实点好。

这一晚,有客人来,典当一条腿。那是一名医生,他为了晋升医院高层,宁可牺牲一条腿。

他解释:“没有腿的医生仍会是好医生,医生,最紧要有一双手。”

老板问他:“你认为你会是好医生?”

他便说:“我医术高明。”

老板却说:“好医生也要有仁心。”

医生察觉老板不太热衷帮他,便脸色一变。

是孙卓打圆场,她说:“医生的任务不外是救人,有权力欲的医生也会是好医生。”

医生望着她,然后说:“都是孙小姐聪明剔透。”

老板笑了笑,其实他才没所谓,“我非答应你不可?”

医生说:“一双脚够不够?”

老板说:“失去两只脚的医生太不方便,我还是留下一只脚给你,造福人群。”

那样,双方便再没有问题。老板给他一份协议书,然后医生签过字,交易便要开始。老板请求他合上双眼,他便合上了,老板伸手在他眼前一抹,他便进入了一个催眠状态,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

书房内,医生凌空横躺老板跟前,一把巨型电锯正电源充足地起劲通着电流,尖齿以高速狂转,三秒之内就会贴近男人的左边大腿上方。

将切未切,这情景实在是整个过程中最恐怖的。

老板不想看,他走到椅背之后,背着这进行中的切割。

电锯触碰医生的大腿,血肉四溅,电锯力度极猛,于是血肉便一小块一小块地各散东西,飞溅到沙发上,书桌边沿,甚至是孙卓的裙子上。

“天!”她低呼,按住了半张着的嘴。孙卓也觉得这情境呕心,但是她知道,如果要长留在这里,再呕心的事也会发生。

是的,她喜欢这里。

倘若一天,她厌倦了名与利,她便想生活在这里,与老板一起打理这家当铺。到时候,她要求长生不老,就如那个阿精一样吧!她相信,她会做得比她更好。

整条腿被切割下来,分割的缺口血不断的泻下。老板转脸望向这凌空横躺的男人一眼,血便止住了,而四散的肉碎也消失在地上各方,书房内的血渍,亦像被太阳蒸发的沙漠水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板伸出手,那条属于当铺的腿便被吸纳过去,而失掉一条腿的男人,影象也渐次隐没在这空间。他归去原本而来的世界。

抱住腿的老板,这样告诉孙卓:“这就是典当物。”然后他带着典当物走到地牢中。

孙卓留在书房守候,她明白这种规矩,她只是名帮手,更正确的是,她是名客人,有些地方她总不能走去。

孙卓就是这样子介入老板的当铺,她为他作个伴,日子安宁惬意。

老板问她:“我给你世间的一切,你可是感到满意?”

孙卓回答:“好得超乎所料。”

老板说:“你可是得到幸福了?”

孙卓说:“是的。”她的眼眸内,有星星在闪,是的,她感到幸福。

她取笑他:“三番四次,你也要确定我是否得到幸福。”

老板的表情倒是认真:“这是整件事的最终意义。”

孙卓把脸伏到自己的手臂上,她为了有人如此关怀她的幸福而感到好运。

老板望着窗外,而她望着老板的背影。对了,这何尝不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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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时间:2007/5/14 14:57:00   短消息 编辑 引用

作者 主题:回复:[连载]第八号当铺! 第39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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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亲人

孙卓吸了一口气,告诉他:“你给我荣耀,给我光辉给我成就,这些都令我很幸福。只是,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与你一起。”
老板错愕到极了,“孙卓,你已典当了爱情。”

孙卓想了想,然后忽然冷笑:“哈哈哈……我知道了,我典当了爱情,因此,我得不到我的所爱……”

老板心中冷了一截,他到了此时此刻,方才明白整件事。

“孙卓,这是不可能的。”

孙卓说:“这些日子,你特别眷顾我,你让我走近,你让我介入你的生活。我从来不知道,你对我半点意思也没有。”稍停一会,她吐出一句:“你连留下我也不想。”

老板说:“我自觉有责任看顾你,我有责任给你最多的幸福。”

孙卓拍打床褥,她叫出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

老板告诉她:“孙卓,你是我的亲人。”

“亲人?”

老板说:“你是我的后代。你是我的曾孙女儿,而你,拥有与我妻子一模一样的相貌。”

孙卓张大了口,作不了声。那么……

老板说:“所以,我爱护你,是我对你的责任。我曾经亏欠了我的妻子,既然你是我的血脉,我当然尽我所能,给你要求的幸福。”

四十年来,孙卓从未激动疯狂至此,在万事皆猜错、万事皆出乎意料之时,她所能表达的是,一种竭尽所能的嘶叫:“我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让我依靠你那么多年……为什么,你不一早说清楚……为什么!”

“对不起。”老板望着孙卓,他的表情抱歉,“你只是得不到爱情,其它的,我都为你做得到。”

孙卓不能否认,事实就是如此。

然后,她便明白了,这么多年如谜一样的疑团,为什么他永远不再走多一步,为什么他三番四次要确定她得到幸福。

老板说:“倘若你只是一名普通客人,倘若你不是我的血脉,我不会如此尽心尽力培育你、满足你。是你,令我知道,人类的永恒。人类的生生不息,不是长生不老,而是一代接一代的生存下去。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我便感受到何谓血脉相连,你这张脸,使我内心软化,令我知道,我非为你得到幸福不可。”

曾孙女……

孙卓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她为这些年来的苦恋而嘲笑自己,“太好笑了!”

老板告诉她:“但我不会浪费你的爱情,我会利用它。”

“什么?”孙卓问:“你利用我的爱情?怎利用?”

老板便告诉她:“我会给我与阿精一个幸福的机会。”

孙卓一听,当下怒火中烧:“不!你给阿猪阿狗!也不可以给她!”

老板说:“我想尝试去爱她。”

孙卓说:“那用不着侵占我的爱情!”

“对不起。”老板告诉她:“我与你一样,典当了爱情。除了你的爱情,无人能补偿我这个缺失。”

“不!”孙卓像发了疯一样:“我得不到的,无人可以得到!”

“对不起。”老板依然是这句,“对不起。”

说过后,他便转身离开。

孙卓凌空伸手一扑,抓住了老板的手臂,她问了一个问题:“你在何时开始计划侵占我的爱情?”

老板转过脸来,这样对她说:“由我决定要与你交易的那一刻。”他伸出左手,放到她的脸庞去,“你给我的爱情,我一直收到手心,你的爱情纯净无瑕,我从没玷污过。”

孙卓激动地呜咽,她用双手按着老板这只左手,她哭叫:“还给我……还我爱情……”

“我已给了你幸福,我没亏欠你。”说过后,他把手缩回,离开了她的脸庞。

他逐渐步远了,孙卓叫停他:“如果那时候,我爱上了任何一名凡人,你是否会还给我爱情?”

老板回答:“会。只要是你的幸福,我也会给你。”

孙卓缓缓点下头去。可惜的是,她从没有爱上谁,她只有爱上过他。

他的脚步慢慢隐没,她看不见,然后,也听不见。

老板,从此离开了她的生命。

颓然躺在豪华的床上,整个人生中,唯独这一刻是全然没有希望。事与愿违、错愕、失措,突然……怨恨。活力澎湃地生存了这一辈子,此刻,她确确实实知道,落空了,完结了。

是谁令她对生命有所误会?还以为必可以生生不息,还以为她得着的是爱情,原来,一切只是可笑的自以为是。

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窗外有连绵的祷告、断续的悲哭、人们对她的膜拜,是她十四岁时候要求的,到了今天,生命将尽了,原来,最真实,也是唯一得到的,就是这些似近还远的爱。

她得到的,就是当初她要求的,结局是没有多,也没有少。

原来,第8号当铺公平得很。

孙卓疲乏地撑起身,走下床,一步一步走近窗前,然后,她到达了。这窗在三楼之上,而人群,全都聚集在堡垒的草地上,继而散布在附近的山头。

有人发现了孙卓站在窗后,于是起哄起来,高呼她的名字的声音此起彼落。

“孙卓!”“孙卓!”“孙卓万岁!”

孙卓发挥她的巨星风范,在窗后朝声音的来源挥挥手,继而充满魅力的一笑。

“孙卓!”“孙卓!”“孙卓!我们爱你!”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爱意,她都感受到,一直以来,她还以为她已习惯了,原来,她还会为这些声音而感动。

尤其是,此时此刻。

好累了,她离开窗边,走回床上。

窗外,有人播放她的唱片,不断有人叫喊她的名字。而渐渐,她就合上眼睛,但觉,非常非常疲累……

好累好累,不如长睡去。

而自此,孙卓便没有再醒来。她长眠于万民爱戴中。

她得到了她的愿望,也付出了她应付出的。不多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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