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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深夜与早晨的周记 第30楼
haagendazs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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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好梦哩,一抬头便见到阳光,阳光很温暖,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降落在她的脸上,她感到有点微温。

  她莞尔,为何阳光今天特别怡人?那种舒服清新,简直就等于快乐,把脸抬得高高的她,忍不住期待鸟儿清脆的歌声。

  眼睛也眯起来了,等待的脸有那接近天国的安详。

  然后,忽然,脸孔刺热起来,是不是阳光太猛烈了?

  头皮也痛起来,阳光真的那么猛烈吗?

  头也摇晃起来……

  “醒来,醒来!”

  有人声。

  “快醒——”她的知觉清醒了一点。

  “快醒——”她分辨得出,那是她的母亲。母亲用手拍打她的脸和头,又扯她的头发。

  啊,原来没有阳光也没有树叶更没有鸟儿。但有母亲粗暴的双手。

  加柔张开眼睛,她被母亲扯起来。

  母亲有一张夹杂了愤怒、失措、迷惘、怨恨、狐疑的脸。

  她对加柔说:“你来!告诉我。”加柔无助地望着她的母亲。

  母亲说:“是不是你引诱你的父亲?”

  加柔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引诱,她的眼睛惊但无光。

  母亲再说:“是不是你在父亲面前看色情杂志?”

  她知道了这是什么事,“我……”

  母亲眼睛满布红丝,她开始歇斯底里:“说!”

  加柔惊慌了,她只懂得说:“我……我不知道……”

  母亲叫出来:“是你!果然是你!”

  加柔张大了口,无言以对。

  母亲抓住她的手臂,猛烈摇动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你的父亲呀!”加柔什么也不懂得说,她只明白了一件事,原来错在她。

  “我为什么会生下像你这样的女儿!”母亲开始控制不了自己,她打加柔,用手打她的头她的脸她的胸。

  加柔退后,双手抱着头保护自己,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真的是她的错吗?

  已经瑟缩在角落了,她把脸埋在手臂内。真的是自己最错吗?

  父亲没有错,是自己错。

  母亲一直发狂的拍打着,就像打死一只蟑螂那样,她把自己的女儿当成如蟑螂一样的大敌。

  打得自己的手累了,她才停下。加柔一直没敢望向她,母亲停手之后,她抬眼望去,才知道母亲泪如泉涌。

  流泪,是因为伤心。加柔想,是否自己做了些令母亲伤心的事?是了,受害人不是自己,是母亲。她是最错的人,她伤了母亲的心。

  加柔扑上前抱住母亲,母亲接受了三秒,却又立刻推开她,然后她一边哭一边扯着女儿离开浴室,一直拉扯她回去自己的房间,继而反锁她。

  加柔又被困在另一个空间之内。窗外刚好有一只黄色的鸟飞过,鸟拍动翅膀的声音很响,她回头望了一望,然后索性面向窗外,一直的哭。

  她不想伤害母亲,然而母亲却被伤害了。

  只要她不曾看过父母的色情杂志,那就没事。她越想越哭,哭得身体内的水分也快要抽干。

  那一天,她被锁在房间里头,没人送过水与食物来。房间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第二天,她得到了食物与水,母亲放在她的房门外。第三天,她被放了出来,一出来,便被带进浴室。

  母亲关上浴室的门,对加柔说:“以后不要再提起那些事!”

  她瞪大眼望着母亲。

  母亲再说:“对谁也不要提起,”

  她不懂得回答。

  母亲不满意了,大声呼喝她:“你听不听到我说什么!”

  她怔了怔,认了一声。

  “就当作没发生过一样,知道吗?”母亲吩咐。

  加柔“啊”了一声。

  然后母亲要加柔洗澡,她洗澡完毕,晚饭己准备好。

  饭台前坐着母亲与父亲,还有刚走过来的加柔,今天的晚饭是肉酱意粉,她看到了。而她更看到的是,父亲与母亲在默然地吃,没有望向她。

  加柔吃得很慢,虽然她很肚饿。一边吃她一边想,他们怎可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过,想深一层,以往,同一张饭台前,父亲也一向意态安然地吃他的早午晚三餐。

  父亲与她沉默地演这场戏也三年了,现在只不过加人了母亲这角色。

  她很想哭,但又不敢哭。

  卒之吃完了。是父亲先吃完,然后母亲,最后才是她。

  吃完了,便各散东西。

  那年加柔十一岁,东窗事发。父母仍然一起同床共寝,她依然是他们的女儿。只是父母很少交谈,而她亦很少与父母交谈,一个家,静默得很。

  没有发生过,没有发生过。是母亲的吩咐,然而加柔每次擦过父亲的身边,她也有一股愤怒,越是不让她表露出来,她越是愤怒。

  她觉得,或许愤怒是不对的,因为母亲说是她的错,所以她不应愤怒。但实在,那股恨意,是禁不住的。

  这样子,过了四个月。一天,加柔的母亲告诉她:“下个学期你到香港去。”“香港?”她从来未去过。

  “你去你爷爷奶奶家里住。”母亲说。

  “我自己一个我去?”她问。

  “是的。”母亲说。

  加柔不知应该怎样反应。母亲说下去:“你走了便好。”

  加柔一呆。

  还有下一句:“你走了我与你的父亲便有好日子过。”说完,母亲转身便走。说着之时,母亲正眼也没望向地的女儿。

  加柔浑身震了一震。

  她是一件被厌恶物,令人厌恶至此。

  母亲带着轻蔑远离她。她站在原地落下泪来。

  是的,不该向母亲坦白她与父亲的事;是的,面对谁也不该说。

  不该不该不该。说出来,只有更大的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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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加柔便被送到香港爷爷奶奶的家,她的父母遗弃了她。

  爷爷与奶奶是很正经的人家,很严肃木讷,已经退休了。

  他们不知道事件的真相,他们只知道:“你的母亲说你在三藩市很坏,送你到香港来,你便要变乖。”

  加柔没作声,静静的望着她的爷爷奶奶。

  忽然,奶奶走远了又回来,手中拿着大木尺,向加柔的小腿挥去,加柔低呼一声,小腿上立刻便烙了红印。

  奶奶说:“女孩子站立时双腿要合拢!”

  加柔便赶快合拢双腿。

  爷爷奶奶替她找来一间基督教学校,又替她买来他们认为她所需要的衣物和读本,那些全是长裤长裙,穿的恤衫一定要把钮扣封上喉咙,加柔不介意,她照爷爷奶奶的要求穿上。她的书桌放有几本迪士尼的故事书和一本圣经,爷爷每天给她讲解一篇道理,她也不抗拒,圣经的世界宽宏大量,充满爱与怜悯,她听着,不期然的安心。

  很快,她便决定她是喜欢香港的。与爷爷奶奶起,她感觉安全。虽然很多的规矩要学,但她不介意,她反而越来越喜欢规矩。三餐之前要祈祷,坐着时腰要直双脚要合拢,手要放到膝头上去。不可多说话,也不可时常大笑,所有的感情只可以收得很深,惟一显露之时,是跪在地上祷告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头微仰,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一股暖意窝上心,眼泪便会落下来。

  求天主怜悯,这苦难的人。请垂怜。

  加柔成为极之端庄和不苟言笑的少女。

  一年内,父母都没致电给她,只在圣诞节由美国寄来一条红色的围巾,一张只写了上款下款的圣诞卡。

  她放到一旁去,碰也不想碰。

  她不想收到他们的音信,不想见他们,她但愿这条围巾没有寄过来。

  农历新年时,爷爷奶奶拨了长途电话到三藩市,加柔无可奈何地,一定要参与谈话。

  是母亲的声音:“你乖不乖?”

  “乖。”她说。

  “那么,留在香港,别回来。”母亲说。

  “嗯。”她也不反感,应了一声。

  “叫奶奶回来听。”母亲指使她。

  她便交还了电话筒。

  奶奶与加柔的母亲闲话家常。加柔走回她的房间看圣经,她要找寻她的慈爱。那慈爱浩瀚强大得把她的过去密封。她因而安全、安心、不介意继续存活。

  再见父母,加柔已十三岁了,读中二。父母由三藩市来香港暂住,住的当然是爷爷奶奶的家。

  少女的转变很大,一年多没见面,父母见着加柔都觉得有点陌生,而加柔对着父母,当然更陌生。母亲依然明艳,三十多岁的女人走在街上,还是夺目四射,而父亲,外形一样的健硕正派,只不过……这样的父母,她才不想再相认,连带说话时,她也垂着眼,她不要望向他们。

  加柔但愿她的父母是爷爷奶奶,而不是这两个人。

  父母在香港停留一星期,这对男女,看上去恩爱如昔,牵着手,眼神四投。但加柔已分不出,这究竟是表面的事抑或是真情真意,父母的强项,连她也不会看得破。

一对老人家见是一家团聚,自然心花怒放,着实这段日子以来也平安无事,爷爷奶奶心情好,自然多说两句。

  奶奶说:“加柔留在香港很乖,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加柔低头吃饭,没说话没表情。

  “又文静。”奶奶说下去。

  加柔心想,是的,真的好文静,静到差不多哑了。

  母亲搭口:“那么加柔以后留在香港读书好了,有机会学中文。”

  加柔飞快地回答:“好!”

  她不理会母亲的真正心意,她所求的,也是如此。

  加柔在这星期内没有主动与母亲说话,与父亲当然更加没有,倒是有一晚,母亲走进她的睡房对地说:“你别以为你扮乖便可以瞒住全世界。”

  那一晚,月色很明亮,空气中透着薄而甜的香气。当母亲走进房的一刹那,她的脸孔有着一种慈爱,然而一开口。

  说话却变成这模样。

  年纪渐长,渐明白世情之时,加柔便禁不住狐疑了,这种性情复杂而且好演技的女人,不做明星简直浪费。她多么想对母亲说:“你把一生都错误投资了。”但当然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她也遗传了母亲的不坦白。

  加柔隐藏着对母亲的稀奇、佩服,还有怨意,亮着眼睛望向母亲,她知道,母亲还有下一句。

  是的,知母莫若女,母亲说:“我不会让你破坏美好的家庭。”

  加柔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那口气紧紧收在心胸中,呼不出来。这一点,她再了解母亲也没法破解,为其么千错万错,只错在她一个人身上?

  真的,只是我扮乖吗?是我把事情弄至如此地步吗?

  那口气还是瓦解了,挥发上了五官,涌上脑之后,她面红起来,她有哭泣的冲动。

  在未落下泪之前,她问:“母亲,你还爱我吗?”

  母亲一听,当下呆了一呆,然后加柔看见,面前美丽的女人,面容一点一滴的扭曲,这张变形的脸,仿佛是在叫苦:“你还胆敢问我这样的问题?你还有资格叫我爱你吗?你这种人值得我去爱吗?”

  还有:“你令我丢脸了,你划破了我心目中渴望完美家庭的理想,所以,我怎能够爱你。”但说出来的话,变成:“你太伤我的心。”

  接着,是她流下泪来。

  加柔没有哭,是她在哭。

  她哭得要掩住面走。

  伤了她的心。她其实明白,究竟谁才是伤了她的心的人。只是,她不会承认,也不会做公证。

  罪由加柔来背。由加柔,由加柔来背。

  因为母亲的眼泪,加柔内外发泄的恨意拐了个弯又重新人侵她的心内,恨别人,又回来恨回自己。

  母亲伤心了,她更伤心。

  或许母亲是对的。加柔咬住唇,她又再次分不清究竟错在谁人身上。

  在父母留港的最后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加柔睡到半夜,忽然感到小腿有股暖热之意,她呻吟着醒来,看见父亲坐在她的床畔,她连忙缩起身,抓住被往床板后退。窗外街灯透来暗光,父亲被光映着的半张脸是煞白的。

  父亲说话:“父亲最爱小加柔,但小加柔现在长大了。”

  加柔像头动物般压低声线低叫:“你……走……”

  父亲又说:“小加柔忘记了曾在父亲面前摆过的姿势吗?”

  如触电极,加柔就这样尖叫起来:“呀——呀——呀——”父亲慌忙而逃,母亲与爷爷奶奶走进来。父亲逃到浴室去。

  奶奶问她:“加柔发生什么事?”

  加柔边哭边说:“我发噩梦。”

  是的,她发噩梦,她在做着最可怕的梦。

  成年人随便地安慰了数句,便一个一个退出去,留下加柔一个人在饮泣。

  眼泪流下来,她低声咒骂着,但愿父亲以后也不来香港,她永远再也不要看见他。

  之后,父母也真的没有回来香港。下一年的农历新年,父母往台湾去看公公婆婆。加柔可以想象,母亲回娘家那种假风光,大家都有礼物,而她又珠光宝气一睑幸福的模样。

  一想起来,加柔便冷笑了,冷笑是弯起半边嘴角笑,在十四岁这一年,她学会了冷笑。

  没有父母阴影的日子,她过得很不错,学校生活很平静顺利,加柔的学业成绩很好,尤其擅长理科,她的数学、生物都很不错。

  谁也不能看出加柔有过令人毛骨悚然的遭遇。她那么文静,终日笑意盈盈,眼神更是清澈纯真。与她说起男女之间的事,她会掩嘴笑,大惊小怪得如其他女孩子一样,谈吐。

  衣着、行径都保守正派。没有人看得出,男女之间那种事,她一早知道是什么。

  是威吓的、强迫的、丑恶的。

  她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试。

  不要有男朋友,更加不要结婚,亦绝不可以有小孩。那么,她的一生会怎么过?加柔为自己订下大计,她要在医院中过,她要当一名医生,帮助世界上一切痛苦的人。

  尤其是精神痛苦的人啊。

  想起也觉得安慰,将来,可以帮助别人。将来,也可以和现在的痛苦毫无瓜葛吧。有将来,真好。

  加柔看的课外书是《精神病概述》,很多病人童年时有过很差的经历,被父母虐待,被同辈欺凌,被人遗弃。越看得多,她越觉得安慰。看啊,自己不是推一的,同病相怜,这种扶持令她对着书本微笑。

  有时候有噩梦,有时候会心神恍惚,但只要得知父亲远离自己,日子还是可以度过。

  十六岁那年,加柔升读中四,学校来了一名新老师。

  身形不高不矮,比较纤瘦,皮肤很白,神情非常害羞,大概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是年轻的男孩子,听说由美国回来,名字是Mr.DamonChiu。

  加柔一看见他便很有好感,当其他女同学取笑他娘娘腔时,她就是最欣赏他的阴柔,这种男人,令她没有压迫感。

  Mr.DamonChiu是她的班主任,他教英文。加柔有很多时间望着他。

  像一切初出茅庐教书的男孩子,他害羞,常常低着头,一抬起头来总是望着学生笑,那种笑,有点像地道的歌星偶像。身为男人,却有万般不好意思。

  加柔很喜欢他,从他身上,她发现了她对稍为弱势的男人的钟爱。他令她在欣赏异性这方面,毫无压力。

  也像一切暗恋老师的女学生,她默默的去喜欢,也因为意中人只在学校出现,她更喜欢上学。

  很好哇,恋爱,令她更喜欢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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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深夜与早晨的周记 第32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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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DamonChiu教授的是英文,加柔的英文特别出众,老师当然更留意她,别的同学答不出的问题,都由加柔来作答。她当然会说出完美的答案来,对了,纵然她的人生不完美,她的答案可以完美了吧。在她喜欢的人跟前,她但愿她的一切都那么完美。

  是了,老师一定不会喜欢她,加柔一直这么想,发生了那些事,没有人会喜欢她。

  但不要紧啊,老师不喜欢也不要紧,加柔喜欢便成。

  加柔听说,老师没有女朋友;老师很孝顺,常常向别人提起他的母亲。这一点,加柔一听见便低下头,她才不屑向别人提起她的母亲。老师一定有个快乐的童年吧!加柔既羡慕,又觉得配不起。

  Mr.DamonChiu正如其他老师那样,要负责一个活动小组,他负责的是欧美戏剧欣赏,他对全校只得八个人参加的小组说莎士比亚、韦伯、萧伯纳等人的戏剧。每次加柔都在小组活动前备课,她处理得很认真。

  她知道,她已经是在讨好,明知不可能,她却要讨老师的欢心。这样的女孩子,骨子里都有勾引人的意欲吧,外表古板端正,但内心,充满捕猎一个人的机心。是了,或许母亲说得对,她只是表面上扮乖。

  她在小组里朗读了萧伯纳的《窈窕淑女》的其中一段,卖花女期期艾艾地说着蹩脚的英语,老师听罢,连忙拍手称许,加柔模仿的能力,把大家吓了一跳。

  在掌声中,她坐回自己的位置,含着笑脸红红的。他喜欢便好了,有什么重要得过他喜欢?

  后来老师要求班上所有同学每周写一篇周记,他说,这是为了增加大家观察事物的能力,以及文字表达的技巧。

  加柔一听,心里咚咚叮叮的兴奋,这是一个与老师沟通的好机会。

  她猜想别的女孩子多数会敷衍地写些逛街睇戏的事情,她决定,她会写得好一些,深入一些,用心一些,着意一些。地珍惜每个星期的周记。

  加柔的第一篇周记是这样的——

  老师:您好,我是乐加柔,你该认得我的,我坐在最后排,而我亦参加了你的活动小组。对了,你无理由不认得我,你常常叫我的名字。

  但老师,你知道吗,没有MaryJane那种英文名字的我,是出生于美国三藩市的,父母都没有给我取一个英文名字,一直以来大家都以译音称呼我。

  当我知道老师也是在美国长大之后,我便很有亲切感了。老师,你去过三藩市没有,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哩,气温好,空气好,食物好,所有三藩市的人都在那里生活得很开心。我当然也不例外,在三藩市的日子,是很快乐的日子。

  我的父母是标准理想的父母,他们恩爱非常,而且疼爱我,我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我相信,没有别家的女儿比我更受看父母的钟爱。我的父亲是努力工作的父亲,而且在当地是工程人员,每逢向同学提起我的父亲,我都非常自豪,没有人会不羡慕我有如此好的父亲。至于母亲哩,她是台湾人,有着台湾女人的美丽、温柔、重视家人,她是我见过最好的母亲,又美又善良,把我照料得无微不至。

  老师!你的家人又是怎样的,你独自在香港,可有挂念他们,我听说,老师很爱你的母亲,是吗?老师,你的童年往事又是怎样的?

  老师,今年真是幸运的一年,因为你来教导我们。老师,可否答应我,你除了教导我之外,也当我是朋友?

  你的学生

  乐加柔

  当周记交出去之后的第三天,老师经过加柔的身边时,停了下来,对加柔说:“乐加柔,你想要一个英文名字吗?”

  加柔张大了口,十分十分的惊喜,她没预料,老师会在意。她说:“是啊!”老师点点头,然后老师又说:“我羡慕你的童年和家庭。也只有很快乐的童年和很爱你的父母,才能教导出你这种品学兼优的学生。”

  加柔一听,哀伤像蜷云般旋转人侵她的官感,但只侵袭了一刹那,她便把哀伤抑制住。

  她挂上一个微笑,回答他的老师,“是的,我是一名幸运的女孩子。”

  然后,他们便分别了。加柔看着老师远去的背影,有种难解的亲切感,他一走,她便舍不得。

  是谁把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放到一个老师身上呢?那个人把她的那部分放到老师身上之后,每逢老师别离,她的心都恻恻然。

  是谁啊?做了这种残忍的事。

  唉。她叹了口气。话题总是太短,而恻然又在心中搅动太长。

  终于她也转头离去了。她决定,她要一直当个好学生,老师欣赏她是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周记仍然每星期递交,作为一名班主任,老师一星期会收到四十多篇周记,加柔但愿老师看她的周记时,会觉得开心。所以她会用最清楚秀丽的字体,会用最多的心机,她甚至会起稿,改动十多遍才又逐个逐个字抄到周记簿上。

  有一篇周记,是这样的:老师:你小时候是否有愿望,当上一名老师是否你心中所想?

  老师,我希望你知道你是一名很称职的老师,大家都很爱戴你。你比一般老师有活力,也细心,对同学像朋友一样,非常真挚。我们真幸运,有老师你来教导我们。

  老师,我想告诉你,我的愿望是希望成为一名精神科医生,我希望帮助一切精神上受尽苦难的人。老师,你认为精神上的苦比较痛,抑或肉体上的苦痛较痛?精神上的苦是更痛,肉体受了伤,伤口会痊愈,康复了,不再流脓流血便不会痛。但精神上的痛,似乎没有康复的可能,不再发生了,然而一旦回想,那种病仍然存在。

  老师,你试过午夜乍醒流满一脸的泪没有,那种受伤害的痛,过了多年,仍然不会放过你。午夜醒来,剩下的只有彷徨、无助,你不会明白,为何命运会选择你去受苦。

  我是否说多了?老师,我真心想帮助这些在精神上受煎熬的人,我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事。为了这个愿望,我会努力读书。

  加柔

  加柔在接着的一个星期五收回她的周记,非常出乎意料的,她一翻开,便看见老师密密的笔迹,她立刻俯首阅读:平日接触你,见你文文静静的,我还以为你会像一般女同学那样,希望成为办公室女郎,又或是干脆嫁一名好丈夫,生儿育女。想象不到你那么有理想,而你的理想又是我所尊重的一门学问。我赞同你的意见,是的,精神上所受的苦难绝对比肉体所受的更深。

  我也常常午夜乍醒,一身的汗,意欲叫唤但又无力叫出来。我明白那种痛苦,请相信我。

  但请恕我好奇,你有什么痛苦的事,令你夜里彷徨无助,可不可以告诉老师?加柔重复又重复地阅读着老师这段说话,来回重复十多遍,看完又看。她正在上数学课,数学教科书内夹着这本周记簿,容许她每一分钟也在分神,抬头望的是黑板,垂眼看的是老师的笔迹。

  老师说他明白那种苦难。他究竟会明白多少?忽然,加柔看到一条出路,他便是她的出路,她的所有痛所有恨所有惊惶,这个男人也会明白,他有能力与地分优。

  是的,他听过后不会大惊小怪,他会怜爱同情她。

  想到这里,那双垂下的眼再抬不起来,无能力再望向黑板。眼睛已噙住了泪。这是一个希望。

  在下一篇周记,她更放松了,虽然她还不打算向老师说出任何秘密,但她已有把他当成知心友的准备。

  纵使老师拒绝,她还是要把他当成朋友,她惟一的真心朋友。她决定了要这么做。

  老师:你到过三藩市没有?那是一个漂亮的地方,阳光很好,很多公园、树木,也有一幢很漂亮的教堂,名字是圣彼得与保罗大教堂,玛丽莲梦露当年就在那儿拍婚纱照。

  其实我很少外出,我十一岁便来香港居住,十一岁之前的三藩市,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但感觉,却十分好、有一年学校旅行,地点是三藩市郊外的葡萄满布,我一直都记住那种漂亮,很了不起的,一天一地都是那种壮观。藤上吊着葡萄,走在藤下抬起头来,就有在伊甸园的幻觉。头顶上有果实,身边手边也有果实,你会以为上下左右也有唾手可得的食物,这感觉真好。或许我最适合当农夫,农夫一屋都农作物。

  我最挂念三藩市的是那种南瓜味雪糕。以往每逢生日,父母也带我去餐厅品尝,那味道,是很成人的。你会不会取芙我?小孩子认定一种雪糕的味道很成人。但的确,那种味道不是人工化的,也不是儿童化的,是活生生的南瓜味,只不过是冰冻了,加了点忌廉味,唔……非常可口。

  老师,你去过多少个地方生活?如果你喜爱那个地方,你便会连在那个地方所受过的哀痛都冲淡掉。那是个好地方,不因为人的过错而减低那地方的美。

  但当然,留在香港生活很好,我也不想回去三藩市,加柔Mr.DamonChiu习惯在晚上才看学生的周记。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距离成熟还很远,周记记录的不外是日常生活的小事,电视节目、同学间的是非、流行的玩意,基本上,用心写的很少,有心事,都与同学倾诉,不会向老师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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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加柔写的周记比其他同学的用心,虽然不见得引人入胜,但已是令老师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篇。每一次,当他翻开她的周记簿,他都有期待,他知道,她有事情要说。

  她总写着美好的事物,但字里行间却又久不久有那不快乐的暗示。上次那篇周记,她说着精神上的无助,他鼓励她告诉他,她今次却说三藩市的风景。

  然出现在他的宿舍门前,她对他说:“你一毕业便要离开!”

  他不明白,他说:“母亲,我们等了这些年无非是等这一天,我独立了可以养活你,我们会有好日子过。”

  母亲却突然涌上满眼的泪,对儿子说:“他不会想你回来,别以为他一直供书教学就当你是儿子,他始终当你是外人,你回来了,我们两母子也不会好。”说后,母亲一直哭下去。

  有些话,他实在太想太想对母亲说,譬如是,纵然全身上下也是她一手做成的伤痕,但他的心内,半分怨意也没有,他相信母亲只是为他好,而他所要做的是,令这个苦命的女人幸福。

  但他不会说出来,说了,母亲只会哭得更狠。不如照母亲的话去做吧,她想怎样也依她的。

  于是他说“好吧,我毕业后到外国生活,如果你需要我,你只要告诉我。”

  在母亲未说出回应的话之时,宿舍窗外有一双鸟儿飞过,鸟儿拍动了翅膀。声音很响,母亲忽然从椅子上弹起来,尖叫一声,然后双手按住心口,不停叫着:“是什么?是什么?吓死我了!”

  他不忍心看着母亲的惊悸,于是他连忙扑过去抱住母亲,频频说着:“只是一只鸟只是一只鸟……”

  母亲一直喘着大气,而他的心好难受。

  为了全心全意爱着母亲保护母亲,他没有与任何女性发生友情之外的感情,纵有感情也按着不显示出来,他实在分不出心去爱别的女人。

  当初,为了离开美国,他的心难过得很,他放不下心。

  但来了香港之后,他又快乐起来,在另一个环境,他反而有重生的自在。

  在这种休养生息的心态中过了一年,便遇上乐加柔了,从点点滴滴中,他知道这个女孩子有与他亲近的地方,如果他是个隐藏的人,她也会是。

  母亲那既美却凄苦的脸不在眼前,母亲的哭泣不在耳边,他便把心力腾出来,帮助另外的人。

  她究竟是否有困难?他很想帮助她。

  他在她的周记簿内写道:我从没去过三藩市,但我却在美国多个省份停留过,我的童年,过得颠沛流离。

  现在我回想起,却又数不出那些省份有什么美好,我能记着的,是人苦难的脸。我的心内,有那些脸孔哭泣的影子。

  看来,我没有你那么幸运,你在那个地方有不快乐的回忆,却又无损你对那方的热爱。

  但有一点,我与你一样,我但愿,永远留在香港。这儿令我自由。

  老师写完,便躺到床上去,他喝了点酒。

  忽然他想立刻睡去,但觉有点天旋地转,是不是又要来了?对啊,那从花间而来的小神仙,又要探望他了。小神仙哼着从花丛中带来的歌,安慰他,赐他力量。别取笑他作为成年人也看到小神仙,那是拯救他灵魂的使者,他们复杂却又单纯,似人但又不是人,他们比人高超,他们了解人的苦难,给痛苦带来润滑无阻的怜悯。

  传说中,只有纯真的儿童才看到花间的小神仙,但他已不是儿童了,小神仙也如此善待他。这实在很幸运。

  那歌又传来了,尖而轻,温柔顺和,是带着香和甜的歌声。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本来已醉在歌声内眯起了眼,眼睛只有一线缝隙微张,却看到有飞溅的水滴飘过,那是水仙啊,有着少女的形态。

  地是所有水源的创造者,带给人类活着的灵感,也引领人类走向仙界的顶峰。那种至善至美,是所有生命的渴望,滋润着干涸的灵魂,跟随她,生命便有希望。然后又飞来Sylph,那自我燃亮的小神仙,她的头发她的翅膀她的身躯像把烧不尽的火焰,光芒由她体内散发,照亮了四周。

  她拍动着烟花似的翅膀,飞舞在他的眼前。转了个姿势,原本的烟花便变成火焰,红色的火向上飞喷,他连忙把头一缩,她便笑了,笑声把火舌上下跳弹着,娇艳而美丽。

  后来,连Argea也出现,她是命运仙女,由流转的河水和湿润温柔的土壤中生长出来,透明的翅膀伸得很高,面容和略瘦的身形呈现微透的蓝色,时而微笑时而衰愁,就如所有生命的命运。

  她只是定定的望着他。忽然,他悲哀了。他问:“你又为人我命运安排了什么?”

  她再凝视他的眼睛,不久,他便人睡了。

  一睡熟便有梦。是一个少女的背部,抵挡着黑暗,她穿着校服,垂头在书写。他在梦中一直只站在她身后,他看着她在写呀写,既不见她的脸,也不闻她的声音,但那就是她。他知道。

  写着写着,她的背影微微抖动,他知道,她哭了。

  为什么哭?

  她没回答他,一直抖动着纤瘦的背。

  他非常非常之哀伤。他为了她的命运,也为了自己的。

  仍在梦中。但他明白了命运仙女的凝视,她把少女的命运交付了他。

  屏息静气了一秒,他决定接受。也就安然睡去,沉睡之中,有一个蕴含大意义的微笑。

  加柔收到周记看到老师给她的说话后,一看而知,老师自己也有说不出口的惨痛。

  她合上了周记,在班房中发了一阵子呆。她怀疑这世界上所有人最少也有两副面孔,一副用来见人,另外一副,只留给自己……和一个特别的人。

  又抑或,全世界也可以把痛与哭都放到脸上,只是她与老师这么不幸运。

  老师在若无其事地讲解Listening考试的要诀,她望着她的老师,就那样怜爱起来。他是一个大男人,却令她觉得,非爱怜他不可。

  之后一连几天,她也在想着好不好在下一篇周记向老师试探他的事情。然而,加柔没料到的是,即将发生事情的是她。

  某天放学回家,奶奶告诉她:“加柔,两星期后父亲来探望你。”

  她放下书包,定了定神,回头问奶奶:“母亲也来吧!”

  “你母亲不会来,只是你父亲回来,说是找份好工作。”

  加柔立刻全身冰冷,血液凝结在血管之内,首个反应是:请告诉我,这只是梦境中的对白。

  奶奶走进厨房。加柔转身,呆呆然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缓缓的,她走近床边,坐下来。

  怎可能,他一个人回来?

  他回来干什么?找什么工作?不如找死更好吧。

  她的面色变了,苍白得如她背后的白墙。

  她开始魂不守舍。一盆碗碟她重复清洗六、七次,忘记关水喉,没有洗澡、洗头的意欲,不想温习,觉得世界末日正在来临。

  这根本是应付不了的事。心理生理都敌不过,只想呕,大力大力的呕。

  两星期后,那个人便回来,该怎么算?

  上课时她集中不到精神,对着Mr.DamonChiu也一样。

  加柔眼光光的,听不进讲课,看不懂黑板的字,魂离体外般惊粟。

  老师发现了,但又没机会问候她。他以为,只是一般学生那种不在状态。他不会知道,是怎样的一回事。

  回家对着周记簿,她忽然什么也不想写。还写什么?

  都大难临头了,还有兴致与别人诉心事吗?她不想说心事,不想讨好原本意欲讨好的人,她只想伏在案头哭,却又哭不出来。

  情绪一直绷紧下去,坐在书桌前有没有三小时了?脑袋很实,胸口问,又想呕。

  但没有东西可以吐出来,重复来回望着纸和笔,眼珠转来转去,忽然,她决定这样写:老师:我是一个大话精,你认为怎样?

  我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个人,我把自己装扮得太好了。

  你讨厌我了,是吗?

  如果上帝具的要灭亡人类,他会第一个铲除我。

  你究竟是否明白,加柔当老师看着这小段文字,他看到的是他自己。

  加柔没料到吧,他最明白她所指的是什么,他也不是别人所想的那个人,他可以一天变换多个身份。他今天在这学校教书,称作Mr.DamonChiu,但明天,他可以改变成Mr.MichaelChan。

  他今天没变,只是因为没事情要让他转变,没恐惧迫他逃避,他便依然是Mr.DamonChiu。

  老师开始真正投人地关心加柔,她真的与众不同,而且他相信,她是复杂的。宛如花间的小神仙,有光明的翅膀,亦有黑暗的。但再黑暗的坏翅膀,都有哀伤而令人同情的使命。

  他喜欢她,她是他耳畔的歌声,她是他的镜子。纵然,连她也不知道。

  就在一天放学之前,老师把正要走出校门的加柔叫停,“乐加柔,请等等。”加柔转过脸来,已经过了数天,她的脸色一直的坏下去。阳光之下无遮无挡,那种苍白,无人的气息显露无遗。

  老师也吓了一跳。

  他对她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望着老师,她知道他来关心她,可是她就是说不出任何内心的话来,连感激他的关心她也做不到。溜出嘴边的反而是:“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知不知你在说什么?你以为你有能力帮我吗?你什么也不是,你什么也不知,你只是个无谓人!”没间断地说出来,一口气的,伴着那木无表情的脸。脸的深层可有怨意、伤痛、恐惧?但他都看不到,他只看到一张贴上脸谱的脸。木头人上有一张脸。

  太出乎意料,她这种反应,温文甜美的女孩子变成一张脸谱。他说不出话来,只看着她转身走出校门。

  曾经,很多很多年前,有人说过他的母亲有一张观音般美丽的睑,他一直听着听着,也一直记在心中。啊,母亲的脸是观音的脸,观音的脸也就是母亲的睑。两者二合为一,从此便成了真理,而根本,他从没看过观音,连一尊观世音像也没缘观看。他所知的“真理”从没有辩证的机会。

  而加柔这张算是怎样的脸?像威尼斯的那种白面谱,埋葬七情六欲的那种。

  恐惧在心中蔓延,在阳光之下滋生着以倍数繁殖。

  如果拥有观音的脸的母亲也可以对他那么狠,拥有画谱的脸的少女,又会怎样处治他?

  真是可怕的难测。

  他转身走进学校大堂。

  有一年,是八岁抑或十岁?他曾经为了一间学校的大堂而感动,他感受到当中的尊贵与美好,因为实在大好太好了,他自觉衬不起,于是,惟有又换一个身份。那是RelvinKoo抑或MarkJacobs?

  他走到有瓦遮头的地方。他忽然知道,所有事情都是连在一起的。母亲与他,他与少女,他们分享着一条命。

  坐到书桌前的一刻,他落下泪来,不知不觉的,有一行眼泪。

  应不应惊喜?她也来分享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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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柔在回家途中一点一滴把表情放缓,她没理会她刚才怎样对待老师。或许伤害了他,但怕什么?有人由远方而来伤害她,她怕什么率先伤害别人一番?她才不希望在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受伤害。

  她但觉,她变成另一个人。坏的因子都被培育出来。

  今个星期日,父亲便由三藩市回来,什么也不可以做,只是干等,干巴巴等死。

  加柔花了心思想着扭转这恐惧的方法,譬如一百零一种谋杀父亲的方法。落毒、用铁线勒死、放毒蜘蛛咬、淋强水、强喂强水、斩死、喂食安眠药、推落楼、放煤气、烧炭……

  她写在纸上,然后又擦掉。不是因为她放弃谋杀他这念头,而是她认为这些方法行不通。全部不会成功。

  气馁了。她伏在那一行一行的谋杀构思上叹了口气。

  一天一天的过,已是星期六。爷爷奶奶愉快地期待儿子的来临,执拾客房,又腌鸡、煲汤,加柔站在他们身后观看,简直与看恐怖片无异。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无心机做功课,数学不想做,物理又不耐烦。不如写一篇周记。

  老师的脸掠过脑海。好,既然你那么想知,我便给你机会去知:老师:你叫我详细说清楚一点,但我怎能说得太清楚。上一篇周记是上一篇的事,是上星期的,而这一篇,是今个星期的。星期六我写了,星期一才交给你,你星期二才会看吧?但星期二,已经太迟了。父亲星期日晚便会回来。

  我怎能详细告诉你呢,今次的事都未发生,发生了的,我一想起便作呕,有时候会头痛,有时候又胃痛。总之,都是痛,很痛。

  老师,今天是星期六,而星期日,我的父亲便会回来了。

  老师,你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他对你很好吗?你的母亲也对你很好吧?你是那么好的老师,你身边的人对你一定很好。

  所以,你无任何恐惧吧?我从来不见老师的脸上有恐惧。老师,你是保护女孩的男人啊!

  我很恐惧,未发生已经恐惧。

  老师,我的手很痛。原来头痛胃痛之外,我的手也会痛。老师,如果我真的把秘密告诉你,你会怎样看我?你会不会怪责我?

  我已经不懂得分辨了,谁我对我好,谁我对我不好。

  老师,我的手很痛,我不写了。

  星期六晚上,无比的难捱,就连睡觉,也像被鬼附身那样,浑身惊粟的余悸。梦呓中念念有词是这一句:“老师,我很辛苦……”

  星期日父亲回来后,大家吃了丰富的一餐。爷爷奶奶心情很好,频向父亲问及三藩市的生活,也一如所料,所有的答案是都正面的。

  这真是简单的世界啊,爷爷奶奶是绝对正派的人,加上他们绝对正派的世界观,怎可能生得出这种儿子?加柔望了望他们三个人,但觉完全不可思议。

  她很快便吃完饭,站起来准备离开。

  爷爷很有点看不过眼了,他说:“加柔,不和你父亲谈谈?”

  加柔说:“考试近,要温习。”转身便走。

  在背后,便有这样的对话。

  “这孩子真没礼貌,父亲来看她,她便走人房。”

  “没关系,加柔自小生性孤僻,我一直容忍着她。”

  加柔听到了,最后一句是出自父亲的口,她抿了抿嘴,表情极其不屑。是谁容忍着谁?离谱。

  这一晚,很平静,没什么发生,她保持着半梦半醒,关上的房门一直没被打开过。

  翌日醒来,筋骨酸软,好像没有睡过那样。

  与爷爷奶奶父亲喝早茶,气氛一切正常,加柔喝着水仙,她怀疑,她是安全了,父亲对她再没有兴趣。这一餐,她多吃了一点。

  晚上,她照样警觉地半睡半醒,然后她坐起来,深觉这也不是办法,于是索性锁上房门,这是爷爷奶奶都不容许她做的事,不容许她对家人不信任,但她还是做了。

  接下来,她照样上学,老师请了假没上课,加柔一堂过一堂的抄笔记听书,心情渐渐回复平静了。到下课之后,她放松下来,舒了一口气。

  什么也不想去想,最渴望的是回家睡一觉好的。

  加柔回家之时,家中空无一人,她洗了个澡,便进房倒头大睡,梦也开始出现了。她梦见自己到法国旅行,看见葡萄园,但却有人对她说,她仍然身在三藩市。她只好皱眉了。

  眉头一级,背部渐感一股搔软。

  那是什么?葡萄园内有什么令人搔搔软的?那搔软在她的背上游来游去,像条鱼一样滑溜啊!

  像鱼儿那样的……

  忽然,她醒觉了,她没忘记这是什么。

  她睁开眼来,急急翻了个身,没错,她看见她的父亲。

  她抱起枕头向父亲拍打,一边打一边尖叫:“呀——呀——呀!”

  父亲抵挡着她,她用枕头打了一会,又抓起床边杂志拍向她父亲的头,一样是边打边叫;“呀——呀——呀——”一名少女的拍打会有多严重?当成年男人耍还击时,会是何等容易。父亲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另一手按着她的肩膊,一推她便倒跌在床上,他压住了她,面上有那加柔不会陌生的狰狞。

  那是一种似笑非笑,看扁她反抗不了的狰狞。她厌恶极了,双臂动弹不得,但她还有一张嘴,她嘶叫着:“禽兽!变态!连人都不如!”

  他有那一秒的愕然,他以为她一世也不会反击他。虽然这一秒愕然好快又止住了,他不会当成是一回事。

  她说完要说的话,便把颈伸前,咬向父亲的下巴,像一头发狂的狗那样,咬住不放。她真的咬得很用力,牙大概陷入了他的血肉,他痛了,松开他按着她的双手,空出来推开他的女儿。

  他的下巴有一排牙印,还淌着血。

  见父亲受伤,加柔还击的欲望大得不得了,她抓起书桌上一把头刷,扑到父亲身上,用力敲往他的额头,他避开了,她又敲往他的膝盖,他问避,他逃走,他跑出房间。

  他看到女儿的脸,她有极仇恨的表情,她的眼睛,是红色的,有火光。

  她追着他来打,但迫不到,他逃得很快,逃回他的房间。

  门关上,她用头刷拍打术门,噼噼嘭嘭,吵得像大戏配乐,她一边拍打术门一边叫:“你还要我是不是?你还没停止伤害我?你究竟当我是什么?我杀死你,你也死不足惜!你是人不是人?你是弱智的吗?那么低下!你以为我一生也会被人欺侮吗?你这只没用的狗!”

  父亲没有回应她的谩骂,他躲在房中。他是坐在床上发呆吗?有时候侵犯完她,他会坐到床边发呆片刻。抑或,他是毫无知觉地凭窗远眺?耳不闻心不动,一心一意陶醉在窗外的景致中?

  加柔觉得很不满意,他避开了她的仇恨。今天,地的力量那么澎湃,非发泄不可。回心一想,发泄不了在父亲身上,便发泄到母亲身上好了。她扑到厅中沙发旁的电话前,一拿起电话筒又觉得不妥当,还是跑进爷爷的书房方便。

  她跑入书房,上了门锁,便致电到三藩市的家。电话响了很久很久,三藩市现在是什么时候?凌晨五时抑或早上八时?

  下午三时?她不理会了,她要等到母亲接听为止。

  终于有人听了:“喂——”加柔一听见人声便说:“他又再来了,他摸我,他又来了!他为所欲为,他仍然是那样!你听见没有?你的丈夫侵犯我!又来了!他是禽兽,你嫁了一个禽兽……”

  母亲喝止一句:“加柔!”

  加柔怔了怔,握着电话筒的手握得出汗,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忽然,她崩溃了。

  所有的愤恨化成泪水,涌上了眼睛鼻子与喉咙,她饮泣她呜咽,她握着电话筒向母亲说:“母亲……你救救我,我很害怕……求你保护我……我求求你……把他带走……你还是不是我母亲?我求你,别让他留在这里……”

  她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倒塞着五官。只余下哭声。

  在哭泣的中途,电话断线了。是母亲挂上了电话,卜的一声,终止了她的乞求。

  加柔没有太大愕然,三番四次,母亲也不理会她的痛。

  忽然,她决定要哭得狠狠的,不为伤心,不为母亲永恒的见死不救,只是为了哭。

  忍了你们这双扑街贱人这么多年,我决定不忍下去了。

  从此以后,我不再忍。

  对了,我哭,不是伤心,只为了太想哭。

  她仍然在哭,哭得呛住气,声音很难听。她让自己哭下去,一边哭一边发出小动物般的嘶叫,一下又一下,低沉的,哑然的,同一个音域的叫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不哭,因为哭得太久眼会痛,如果不是眼痛,她不介意哭下去。也不再叫了,倒是鼻涕流满颈流满心口,她用手抹完又抹,仍然在,迫不得已,她走出书房之外,她要找来一张纸巾。

  走过自己的房间,父亲不在,走过父亲的房间,他亦不在,居然,行李也不在了。

  他逃走,他做了明智的抉择,如果他还留下来,他的女儿会杀了他。

  为什么不?她决定要这么做。

  她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握在手中。而人,坐在沙发对着大门口,手持刀,举起来。如果他回来,她便一刀砍下去。

  什么前途也不要了,她要斩死他。

  但他没回来,她的手软了,他也没回来。她一直持着刀,眨眼的次数也很少,盯着大门,瞄准目标。

  终于,门开了,她警醒地向前一倾,还未看到是谁,手一痹,刀便跌在脚边,差一点斩到她的脚板。

  进来的先是奶奶,然后是爷爷,他们见加柔表情怪怪的,脚边又有一把刀,便走上前去,两老一句接一句的说着:“怎么了?学人玩刀?”

  “眼光光的,生病吗?”

  “十六岁了,还神神怪怪!”

  奶奶意欲捉住她的手臂,加柔一被触碰,便高叫了一声,接下来挣脱两老,一缕烟跑进自己的房间,一边跑一边叫。“呀——呀——呀——”那个晚上,爷爷奶奶用力拍门,加柔也没回应,她抱着枕头蜷缩在床上,睁大眼睛不作声。

  两老放弃了再叫唤她,后来他们才发现,儿子也不见了。

  爷爷奶奶互相望了一眼,这四目交投便有那心照不宣,当中夹杂了错愕、哀伤、痛心,以及不知所措。是意会到发生了什么事。

  有可能,怎会没有可能?十多年前乐建宁要离开香港往美国谋生,只是迫不得已的事,他被控非礼一名九岁女童,女童是他同事的女儿,在一次船河聚会中,他在船舱房间非礼她。那件事全公司都知道,报纸也有跟进,只是乐建宁不承认,而父母又一直相信他。那时候,他的父母天天为他祈祷,最后法庭判他无罪释放。

  法庭裁决是最后的决定,乐建宁舒了一口气,在父母的鼓励之下,他到美国生活。

  加柔的爷爷奶奶坐在饭桌前两相对着,一脸愁容,没有任何胃口。原来,那真是他们的儿子。

  究竟这样的儿子是怎样生下来的?又如何养大成人?

  自问尽了最大努力使他健康正派地长大,教他每篇经文的道理,令他快乐令他向善,他们不明白,当中有什么出错,儿子会长成这样的人。

  最后奶奶饮泣了。两老一句说话也没有说过,但已交换了千言万语,脑海中太多往事,不用说出来,也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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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天,见加柔依时吃喝,两老知她的情绪安稳下来,心里宽了点之余,饭后便留下她说说话。

  奶奶开腔便是这一句:“加柔,我们以后也不叫你父亲来住。”

  “以后?”加柔把眼珠溜向她的爷爷奶奶,她在想,那么以前呢?以前的大家都不计较了吗?

  忽然,她冷笑了声。

  爷爷奶奶只觉心寒,她对他们说:“以后?好吧,你们要无条件把我养大成人,供书教学,那么,我便会原谅你们!”

  少女的脸孔有那不近人情的冷酷,那冷笑犹在。

  爷爷奶奶看得惊心动魄。

  她才不理会他们,是这班人欠她的。

  她多加一句:“放心吧,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兔得你们丢脸。”

  是这么一句,奶奶瞬间充满哭泣的冲动,泪在眼眶打滚,却又不敢哭,她突然间害怕一切,她害怕她的儿子,也害怕她的孙儿。

  加柔脸上有温意,她不愿意再说下去,转身便走。有什么好说?无人有能力面对这件事。叫他以后不在这间屋居住?但这间屋之外也有世界呀!他在外面也可以伤害她。

  加柔觉得很无耻。所有人都无耻。

  之后两天,奶奶替她致电学校告了假,加柔便在家里休息。

  就在第二天留在家中的黄昏,电话响起,那居然是老师。

  “老师?”加柔惊奇了。

  “你这两天也不上学?”老师问。

  “是的,昨天今天也告了假,我在家中休息。”

  “不舒服吗?”

  “可以这样说吧!”加柔微笑起来。该叫她怎么说?

  老师有那半秒不作声,加柔但觉,老师好像知道了点什么。对了,是那一篇周记。她的心暖起来,他真的关心她。

  然后老师问:“你愿意出来吗?”

  “出来?”加柔眼睛都亮起来了。

  “我们喝一杯咖啡。”老师说。

  她急不及待答应了。放下电话筒,换上衣服又涂了一点口红,便往街外跑。

  她比老师早到二十分钟。那是一家在花店中的咖啡室,花店很大,花很多,而且品种奇特。加柔站在花丛中,逐一辨认,那是飞鸽郁金香哩,大大朵的郁金香捆了边,金色配衬橙色,像团火在飞,加柔绕着花来看,却不似一只白鸽啊,对了,像团火。

  另外,也有与睑孔一般大小的紫色玫瑰,加柔从未看过如此轰烈野艳的玫瑰;也有紫鸢尾,梵高最爱的花朵,一束束的,满满的,秀雅极了;有一种是铃兰,白色的,小巧的,很有山间野花的纯善味道。最后,她买了枝莲花,那是很强壮的花,茎粗壮,花瓣有线条美,很具线条感。她买了,放到台面上,等待老师。

  从玻璃望出去,天是一片清蓝,薄薄的一片蓝色,像一条舒适的长裙那样,轻飘飘,柔动在半空。

  人来人往,却不知怎地,看上去全部心情都很好,微笑的满足的一张张脸,掠过加柔的视线。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天,她在这角落等待她喜欢的人,因为她快乐,连步过她眼前的人也为她而快乐起来。

  这两天的心情不是极坏的吗?但因为有人让她去等,世界便不相同了。

  然后老师来了,坐到她跟前,他一坐下来,看到她的脸,便连目光也放软了。他明白,这叫做喜欢。两天不见她,他很牵挂她。他昨夜看了那篇周记,今天便想向她了解清楚,但整间学校也看不见她,他只知,他非要见她不可。

  见到了,心便变得很软很软。

  她看到了他放软了的目光,她的脸微微向后一缩。她很开心,但也有点害怕。他替她要了咖啡,问她为什么选择莲花,又告诉她他很喜欢花。

  只不过是刚开始,他便向她说了:“你知不知什么是小神仙?”

  “小神仙?”

  “有透明如蜻蜓的翅膀,小小的,飞舞在花间的小神仙,他们在花间飞舞时,会哼出歌。”

  “哼歌?”

  “是这样的,”老师哼出来:“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加柔笑了,老师哼歌的表情很陶醉。

  加柔说:“我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不懂得他们的功用,他们是蜜蜂吗?”

  老师说:“他们不是蜜蜂,他们比人类更高超,他们是神仙,他们掌管人类的官感与七情六欲,甚至是命运。”

  加柔惊奇了:“是吗?有这种复杂的事吗?我以为那些花间小神仙只是在花丛间飞来飞去。”

  “不是的,花间小神仙是奇妙而深奥的仙界生物,他们不独有正派的神仙,也有邪派的神仙。”

  “邪派?”她很有兴趣。

  老师想了想,便说:“有没有听过饲Morgana?”

  “Morgana?”她喜欢这名字,但她没有听过。

  “Morgana是其中一名最光芒万丈的神仙,她美丽绝伦,有着不应分的魅力,她轻易燃起别人的情欲,使原来不动欲的人,也对她人迷,想入非非。她勾引男人去侵占她。”

  加柔望着老师,目光定定的,不免,她想起自己,她认为他在说着她。纵然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勾引男人引发情欲,然后侵占她。

  “Morgana。”她呢喃。

  老师问:“觉得很吸引?”

  加柔便说:“我以后便用Morgana做我的英文名字。我是Morgana。”

  她有那复杂的神情,坚定的目光内不尽只有坚定,而是带着重重的哀伤。老师看在限内,像领悟了些什么,却又不甚肯定。她是认为Morgana代表着她吗?

  她又问;“可否告诉我多一点关于Morgana的事?”

  老师喝了口咖啡,然后告诉她:“她代表着性、情欲、仇恨、内疚、悲剧、不安。她在黑夜的中央偷偷潜进我的梦境,给他们色欲的幻觉。Morgana也代表乱伦,她与同母异父的弟弟交沟,然后又密谋叛变他。”

  说到这里,老师停了停,他望向加柔,他发现,她的双眼布满红筋。他不再说下去,呷了口咖啡,垂眼望着咖啡杯说:“对了,我就是Morgana。”语气平淡,声音小小。

  老师没作声。如果他的直觉无错,那篇周记就正如他所猜想的。可怜的孩子。他决定改变话题,他捉着她的手说:“来,我们去看花!”

  她还未来得及答应,他便拉起她走到花卉满布的角落,指着那些花说:“来,我们要一枝淡紫色的橘梗、浅蓝色的睡莲、红色的郁金香、淡黄色的皱菊、白色的风信子……”

  她便捧着一大束花,繁杂的香气扑鼻,她也就明白了当小神仙的感觉。

  已经有花了,可不以可以添对翅膀?如果连翅膀也有,她便是不折不扣的神仙了。对,是邪恶的Morgana。

  老师走往付款处付款,加柔看着他那急急忙忙的背影,她微笑起来。她人来没看过这样快乐地付钱的人。

  加柔很开心。

  她捧着他送的花走到街上,他提议看场电影,她起初答应,后来却反过来提议:“你猜这里的书局有没有关于Morgana的书?我想了解她多一点。”

  于是他带着她走进书局内,先走进一间中文的,没有,再走人一问英文的。他们检视那些神话故事,找到一本有关英国人的“古道”的小书,“古道”即是很久之前,英国人还未信上帝之前的信仰,他们信奉巫师,信奉魔法,信奉邪异的美丽与力量,他们也信奉小神仙。

  老师与加柔翻至有关Morgana的一章,故事颇详尽,于是决定买下。把书放到背袋中的一刻,加柔好安乐。

  之后两人便分别了,加柔要回家与爷爷奶奶吃饭。

  那天晚上爷爷奶奶对她特别温柔亲切,整张饭桌都是她爱吃的,她也吃得很多,因为,心情真的不错。

  满脸笑容的爷爷奶奶开始说话了。

  “加柔,你没有把事情说出去吧?”

  加柔眨了眨眼睛,吃了一条莱,轻轻摇头。

  “说了出去对你女仔人家也不好。”

  她吃下第二条菜。没作声不理会他们。

  “你也忍了这些年,不如忍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碗筷,还有半碗饭和很多美味可口的饭菜,忽然间她都不想吃了。他们令她倒胃口。

  她站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用手抹了抹嘴,加柔坐在床上翻看老师买给她的书。她心里不要有那些人,她才不屑让他们塞在她的心里。

  她翻到Morgana那一章,有一张插图,是Morgana的侧面,头微仰,眼睛合上,嘴微张,大把大把的卷曲长发披散在她完美的裸体上,长发中有露水在闪耀,露水沾满她的长发,一点点的,闪起来。

  眉毛很浓,睫毛很长,很美丽而纯善的一张脸,但她是邪恶神仙的其中一名女王啊,怎可能如此?

  纯善的脸,加柔也有。不得不有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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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rgana有可怜的身世,她原是一个小国的公主,母亲貌美如花,她却容貌丑陋,自小便受尽歧视。推一的心愿是得到美貌以求公平的对待。而不幸的事情又降临了,她的父王被杀死,母后则被杀父仇人强奸,她生下的儿子被仇人带走,母后不久病逝。留下孤苦的她。

  邪恶女王看中了她,给她美貌,条件是要听命于邪恶的女王。Morgana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美貌,这是她一生都欠缺的。得到了美貌的女人,什么勾当也答应。邪恶女王更赐她魔法,令她天下无敌。

  就在她享受着自己的美貌与力量之时,任务便来了,邪恶女王命令Morgana勾引年轻的约瑟王,使她能怀下约瑟王的后嗣。于是,她千里迢迢走到约瑟王的国度,当她一人城,全城的男男女女都为她倾倒,她有那样晶莹的眼睛,她的秀发时刻被朝露所眷顾,她有蜜色的肌肤,她有完美而高贵的身形。当这样的美女求见约瑟王时,无人能拒绝。

  约瑟王一如所有血肉之躯,一见Morgana便为之神魂颠倒,他抛下所有理智,立刻放下重要的使命,单独与Morgana关在皇官的房间内,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地与Morgana交欢,丧失了拒绝Morgana的能力,只要她抛来一个眼神,他便随她而去,他为她耗尽了精力。

  Morgana轻易地怀了他的孩子。生出的是个男婴,漂亮到不得了。这时候邪恶女王现身,告诉Morgana,这男婴是乱伦的结晶品,因为约瑟王是她的弟弟。Morgana脸色大变,当下悲哭。邪恶女王只留下一句;“此名婴儿长大后将杀死他的父亲。”

  Morgana的情绪从此无法稳定,她愤怒、内疚、自卑。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深爱自己那引人入胜的魅力,她疼爱能令所有不应爱上她的人到头来欲仙欲死的美艳。在自责与骄傲中,她找不到落脚点,只好永恒徘徊在这两个大黑洞之中。

  后来男婴长大了,他真的把父亲杀掉,而他自己又被别的人杀掉。Morgana怀着这长生不灭的错误,继续千秋万世地飞舞在人间,几千年来,偷偷钻到人类的梦中,把一切最淫亵歹毒的念头散播给他们,却又同时留下眼泪、悲恸、后悔作为余韵,令人类在内欲升华之后,跌堕切内离皮的痛苦深渊。

  Morgana不是控制命运的女神,她是被命运所控制的脆弱女人,她从被控制中找寻出路,人侵别人的灵魂便是释放自己的方法。

  加柔捧着书,叹了口气。她明白了Morgana,原来她是这样的。

  她站起来,对镜望了望。原来自己是这样的。

  是谁给了她美貌,令不该对她有绮念的人侵犯她?

  是谁给她被父母伤害这悲剧?

  是谁令她抵抗不了命运的播弄?

  她没有要求换取些什么得益啊!但为何命运悲惨至此?她没要求过什么,但她也是Morgana。

  翌日,加柔上学去,在课室外她见到老师,她对他说:“Hi!我是Morgana!”老师说:“你今日心情很好。”

  加柔忽然弯腰狂笑了十数秒,然后走进课室。老师摸不着头脑了,她究竟真是心情好又或是什么?

  到放学之时,老师又碰上加柔,老师远远朝她点头,她似乎一脸高兴的样子,她跑过去站到老师跟前,她说:“唱歌吧!”她要求。

  “唱歌?”

  “唱那首小神仙的歌。”

  老师明白了,他便哼出音韵来:“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还以为她爱听,谁知过不了一分钟,她又弯腰狂笑,那仰起来的脸,那眼角,是无比的嘲讽。

  “哈哈哈哈哈!”狂笑的声音包围住老师的五官,他不知如何是好。

  “小神仙……”她指住老师,仍然在笑。

  “加柔?”他说话。

  她又忽然说:“我是Morgana!”说完后她又急急跑着离开。

  留下老师在孤疑,她搞什么鬼?他不安了,他很害怕她讨厌他。不会吧?她不会正在讨厌他吧?

  这害怕令他晚上失眠,他反复思考着,她的言行和她的心理。

  结论是,他要更加保护她。对,好好的保护她,只要保护到她,她的人生,便不会出错。

  躺在床上的老师,刹那间一脸一身都是温柔的信号,在想象着保护一个女人的美好之时,他首先自我迷醉起来,他幻想到他怀抱着她,然后她余下半生都安心的神韵。想着想着,他自豪起来,有他在,所有入侵的苦难她也不会抬头一顾,因为已经无需要了,他在保护她。

  老师在这憧憬下安眠,只要他能保护她,他与她都能得到幸福。

  他能保护她的话,亦能保护他的母亲,也能保护他自己的命运。

  保护一个女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翌日,他便找机会与加柔说话,可是唤她,她也不停下。

  收到她的周记,风花雪月,说电视剧说牛仔裤,就是没说及任何内心的事。老师看着,摸不着头脑,也非常担心。

  他那次与她见面,还以为会拉近他俩的距离,谁不知,她就这样逃走了。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不安起来,不安得茶饭不思。

  他不要,不要她远离他。

  在家中踱步,不停的踱步,越走越快,到最后,他累了,坐下来,累极了,他掩住脸,然后,出奇不意,小神仙的歌声又来了,在他耳畔荡漾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歌声来了,他便闭上眼,让耳畔荡来花香,让耳畔飘来花瓣,花的蜜蕊。小神仙跳着忧伤之舞,当中有一个头戴花环,一身发白光的小神仙,她是Gwenhwyfsir,像一道白影的她令所有白色的花生长得更美更清逸,这是她的任务。

  耳畔荡漾着白色小花,成千上万的白色小花,像一张大床那么承托着他,Gwenhwyfir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一直的倍增下去,在白色小花上跳着那忧伤之舞。

  他不明白为何舞蹈是忧伤的,但每一步,都滴出白色的泪来。是怜悯、是悲恸、是安慰。最后,连他也饮泣了。

  他在小神仙的舞蹈中饮泣,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需要慰借。

  或许,他根本从未长大过,他一直停留在生父被杀的那一刻,他一直是个婴儿,仿惶无助的婴儿,渴望观音脸孔母亲的怜悯,渴望她会保佑他。然而,永远在得到与得不到之间,心情徘徊在安乐与惊惶之中。

  后来,老师睡了。Gwenhwyfsir那白色的安慰,轻抚他入睡。

  翌日,他在加柔的周记内写道;你不只想告诉我电视剧的情节犯驳不好看吧!牛仔裤流行喇叭抑或窄脚,我也不认为你会太担心。你心中所想的,不是这些。而我想与你分享的也不是这些。

  你知我关心你。

  而且我会明白你。

  加柔看到周记中这数行字,鼻子立刻发酸,她盯着最后两句离不开。是的,她知道他关心她,也明白她。当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假仁假义时,只有他最真心。

  但Morgana会心软吗?Morgana只负责去勾引而不是堕入爱河啊!这样子才是Morgana令男人迷乱,而不是自已被男人伤害。

  所以,不可以去爱人,纵然她太想去爱。

  说什么爱情?她都配不起他。

  加柔这样告诉自己。是了是了,就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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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放学,加柔晚了一点离开,在楼梯的转角,她遇上老师,本想擦身而过,可是他又叫住她。这阵子,他时常这样叫住她。

  “Morgana。”他叫她。

  他用Morgana叫唤她,她便停下来。她转头,目光挑衅。

  “什么事?”

  老师走在她面前,老师的眼睛移近了,她望着那双眼睛,只觉很有压迫感。她把视线溜向外,不敢看得太真。

  心也跳得很厉害。她深呼吸。

  “我以为你一直有话要告诉我。”老师说。

  她忽然恐惧了,她昨天才决定疏远他,然而当他就在她跟前时,她又发现自己走不动。

  从来不明白自己,此刻更加是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决定要这样做。

  她把身挪前去,双手向老师一推,用尽力,把个子不高的老师推往墙边,老师冷不防被她伸手一推,便跌向后,背已挨着墙边了。

  “老师……”她说话,然后,她把上身凑近他:“你太不了解我。”

  她已把胸部紧压在他上身。“你根本不明白我的为人。”她说。

  她压得他很紧,她软绵绵的胸部压得他很紧。

  “加柔……”老师小声地,有点手足无措。

  她摇头,她说:“我不是好女子,我一直在装可怜。”

  “加柔,”他吸了一口气,他说:“不是的……”他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你要知道什么?”她问,“你要知我与我父亲的事吧!我告诉你,是我勾引他。”

  老师望着她。

  她有那骄傲的表情:“我什么人也勾引,包括我的父亲!”

  加柔的五官向上飞扬,眼睛明亮光芒四射,她开始笑了,是这阵子她最爱的那种笑,放声的,跋扈的,夸张的。

  “哈哈哈哈哈!”

  她又再向老师伸手一推,她的胸部离开了他。她仍然在笑:“哈哈哈哈哈!”她笑得花枝乱坠,弯腰俯身,她甚至已伏到围栏上了。

  老师看着,在镇定下来之后,惊愕便减少了,换来了明白。是的,悲剧的女主角总是起伏不定,为了不让悲剧停留,她们时常化身成别的个性,来掩饰虚弱而伤痕累累的自己。

  是了,她的避开,她的冷语,是悲剧的保护色。

  他会化身成别的人,她也一样会。从她身上,他看到自己。不由自主,他只有更慈悲,更想去保护她、救赎她。

  老师尝试这样说:“一直以来,都只是你父亲的错。”

  她背向他,笑声止住了。

  他变得强大了,“你没有勾引过谁,你一直是受害者。”

  她抓住围栏,闭上了嘴。

  “只有一个罪人,那不会是你,而是伤害你的人。你是无辜的,你只不过是身为他的女儿,你年纪小,没有反抗能力。你一直被至亲的人伤害。”

  她仍然抓住围栏。从围栏外望下去,楼梯的形状像漩涡,一圈一圈,直伸到地面上。而这漩涡,一点一点的在褪色。

  眼泪冒出来,迷糊了的视线不只褪色,连形状也失去了。

  “怎会是你的错?是谁欺骗了你?”

  有一滴眼泪由眼眶落到下巴,再由这五楼的一角,冲着漩涡直跌到地上。

  她掩住脸,完完全全的软化。

  这把声音柔和而坚强,说出最公正的话。这么多年来,只有这把声音的话,最像是人的说话。一个有血有肉有理智有良心会分辨是非的人的话。

  公正合理得像出自一个非人的口,是天使吗?抑或是他们一直相信的小神仙。声音的主人从她背后走近,双手放到她的肩膊上,然后轻轻使唤她别转身来。她哭得好凄凉。

  “可怜。”他说,他拥抱她人怀。

  她凄凉地说:“我真是无错?”

  “你没有错。”

  “但为什么他们都把错放到我身上?”

  “因为他们,”他说:“他们想减轻他们的错。”

  爱她的人,却都义无反顾地去伤害她。

  “为什么他们不爱我?”她哑然。

  “是你不够运。”他说,这是事实。至亲的人的伤害,孩子抵抗不了,整件事只是命中注定的不够运。”但放心,你还有我。”他说下去:“我会爱你。”

  她愕然的抬起头,她看到他有一双真实的眼睛。

  “我爱你,我会永远保护你。”他说,“保护你是我一生最想做的事。”

  “为什么?”她问。

  “因为从你身上,我看到自己。”他说。

  纵然她不太明白,但心自自然然地,就这样宽阔了。这句话,消灭了一切的孤独,最深最黑最可怕的孤独,一下子消散。

  多少年了,她从没无惧至此。

  有一个人从她身上看到他自己。她所有的苦难,她的悲伤,她的恐惧,他都能明白。他令她永远不会再孤独。

  “老师!”她叫出来,眼泪又再涌出。

  她抓住他,抓得很紧很紧,她永永远远,也不想失去他。

  天大地大,她应该有的,只有他。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他对她说;“想不想对我说故事?”

  她应了一声。他又说:“我们上天台去。”

  于是他扶着她,走上天台。时为黄昏,天空一片紫一片金一片红,混在一起,飘散的,凝聚的,混和的,奇异幻美得叫人不得不相信造物主的存在。

  神创造这样的美好,为何又创造那样的苦痛?

  老师望着这漫天飘散的美丽,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坐到地上,他拉着她的手,她依在他的胸怀中。他的胸膛并不阔大,但她已决定,那就是她的世界,一个可以埋进内,可以依赖可以靠着安睡的世界。有这世界,她什么也不用怕。

  她望着晚霞,她开始说了:“那年我才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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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絮絮地说下去,晚霞走了,天空黑起来,最后星星都来了。她一直说着就着,他凝视她说话的脸孔,他会永远记着,她有多美。黑夜替她的侧脸铺上一层有雾的光,令她比日间多了一份冷艳,还有阴沉,这通通使她更美更美。

  她把多年来整个故事都说完了,一边说一边哭,哭完之后继续说,很累很累。最后,再说,已言语不清了,口吃、累赘,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下去。

  老师问她:“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想了想,又摇头。

  “我们去吃饭?”老师提议。

  她转了转眼睛,然后地说:“我想去老师的家。”

  老师答应她。他们走到地下,发现学校大闸都关了,于是只好爬过铁闸离去,当他们爬出去之后,两人都笑起来,真的很开心。

  老师与加柔返回家,她乖乖巧巧地坐在沙发上,笑意盈盈,正想说些礼貌的话时,却被肚皮抢白了,肚皮咕咕咕的叫。

  “肚饿了吗?来,我煮东西你吃!”老师拖着她的手走人厨房中。

  打开碗柜,只有鸡蛋、午餐肉,另外有包即食面。老师正苦恼之际,加柔却说:“我爱吃啊!即食面加蛋加午餐肉!”

  于是他便为她开了一个她要求的晚餐,她吃得津津有味,他也陪她一起吃。他不知道,即食面是这样好味道的,从此,他也爱吃了。

  他说她的校服裙太肮脏,她望了望身上的污渍,也承认它的肮脏,她说:“不如我洗澡,你替我洗校服裙,而我穿你的T恤睡一会!”

  老师没反对,于是她照做了。小睡一会却变成熟睡。

  她在充满他气息的床上,一睡不起,很熟,很舒服。

  老师洗涤妥当校服裙,高高地把它挂起来,挂在窗前,风吹一晚,大概可以干透。床上的加柔在睡,他凝视她的脸,便舍不得睡。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每天都看到她熟睡的脸,熟睡了的她无忧无虑,如果凡事都可以出一个价来交换,他会想以全副身家换给她每分每秒这样子的安睡。

  他伏在她的旁边,看她看到半夜,他才睡去。

  早上,是加柔先醒来,伸一个懒腰,看到老师就在她眼前,她便笑了,笑得很灿烂很灿烂。老师也张开眼来,晨光镀在加柔的笑容上,真是美丽,早晨之时,她开朗得多,明媚得多,阳光下的加柔,和在阴暗无光的夜里的她,很不相同。

  但明亮的加柔,情绪化的加柔,都是加柔,他都一样喜欢。

  他俩一同吃早餐,加柔活泼地拉着老师的手,她说:“如果给同学知道我们这模样该怎算好?”

  “娶你咯。”老师说。

  “娶我?”加柔张大口,呱呱叫,口中的面包碎跳跃出来。

  “你说真的?”她问。

  他替她抹嘴。他点了头。

  “娶我?”她喝了口牛奶。“我还以为一世也不会有人娶我。”

  “别傻。”他用手指轻抚她的脸。

  “像我这样的女子,你真的喜欢?”她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在你毕业后立即结婚。”老师认真地说。

  “哗!”她又大叫了,张大了满是渣滓的口。“多说一点!多说一点!我爱听啊!”

  “我保护你一世,爱你一世,不会有人再伤害你。”老师说。

  “还有呢?”

  “我们浪迹天捱,远离不爱我们的人。”

  加柔转动着眼珠,她又笑了。

  老师提紧她的手,他说:“真的,我会保护你一世,也无论你变好又或是变坏,我也不会离开你。”

  加柔眼眶湿润起来,她说:“我一直以为我不会爱上任何一个男人,我以为我只会恨所有男人,男人只是迷恋泄欲的野兽……却原来,还有你。”

  她落下泪来,他便拥抱她,为她抹去眼泪。

  加案说下去:“我们杀掉所有欺侮女孩子的人好吗?”

  “好。”他答应她。

  “他们那么可恶,没当女孩子是人。”她凄凄的说。

  “好。”他再答应她。

  “你会陪我一起杀掉那些人?”加柔望向他。

  “会。”老师说:“他们坏,我们铲除他们。”

  加柔说:“很多时候我真想杀死我的父亲,我甚至想过很多办法。我好恶毒啊,真的像Morgana。”

  老师说:“你不恶毒,Morgana也不尽是恶毒,她也无助和可怜。不过……如果你要杀死你的父亲,通知我一声好吗?我义不容辞!”

  “好!”加柔肯定地说:“一定通知你!”然后与老师做了个“Givemefive”的手势。

  后来加柔先上学去,老师迟她一点出门。

  那一天,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恰快。加柔一踏出老师的家便向他的家门回望,那粉蓝色的一道门,成为幸福的标志,在粉蓝色的门内,有一个很爱她的人,他什么也不嫌弃,他绝对相信她,他会一世保护她。

  未经历过爱情,然而她已知道这是爱情。

  也有点福气的,也不是全盘地不幸运的,起码,第一次恋爱,便遇上相爱的人。她一边跑向巴士站一边想,她是幸福版的Morgana。

  坐到巴士上层,回望老师的小单位,加柔想到的是,将来能与老师结婚的话,住这种小单位也刽很快乐。

  第一次恋爱已想到结婚,只因为对象令她认为,这是绝对可能的事。

  老师也出门上学了。他的心情与加柔有点不同,他比她战战兢兢得多。真的,他有爱人了,他终于去爱一个除了他母亲之外的人,他有了新的责任,去保护一个全新的人。

  这带给他新的压力,也是新的兴奋。他答应自己,要好好照顾她,从前对母亲的不周,要加倍向加柔补偿。对母亲做不了的,对加柔要做好一点。

  课堂上,加柔有那甜丝丝的脸,是的,真的很甜,任何一种甜品也比拟不了的甜。比拔丝香蕉更甜,比芒果布甸更甜,比酒酿九子更甜。太甜了,了不起的,这张脸,闪亮着一个少女最晶莹可人甜腻的时刻,之前的半生,余下的半生,也不可能这么甜。

  甜甜的脸孔望着她的老师,目光内有一吨重的爱意,老师被看到不好意思,惟有把目光移开。

  他转身面对黑板时,他才敢呼出一口气,也才敢微笑。

  这教他面红了,当男人谈恋爱,也会害羞。

  这一天,他们没有再见面,加柔一夜没回家,爷爷奶奶一定有话要她听,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回家要捱骂。

  推门而进,果然看见并排而坐的爷爷奶奶,加柔已准备开口了:“我……”

  “加柔,”奶奶说话:“有要紧的事。”

  颇有点出乎意料。加柔站定望着他们。

  奶奶说下去:“你父亲在三藩市出事了。”

  加柔没任何伤感,只是皱眉。她在想,出事?会不会很麻烦的?

  “我们已替你买了机票,你明天便回去。”

  “明天?”

  “明天下午。你母亲昨夜致电回来,语气十万火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加柔问。

  “你母亲没说,只叫你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她报了抿唇,好吧,回去便回去。她走回自己的房间,见行李也被收拾好了。奶奶跟在她身后,她说:“你要是回来,我和你爷爷也欢迎你。”

  加柔回头望着奶奶问:“是不是父亲要死了、’奶奶别过脸不说话。“你们的儿要死了,你们反而不到美国去?”加柔问。

  奶奶那别过的脸色更难看。

  加柔说:“是因为有这样的儿子太羞耻了,羞耻得你们也不愿送别他。”

  奶奶一言不发走出房间。

  加柔坐在床沿,她想,无论发生什么事,父亲死抑或不死,她也不再那么关切了,因为,她的生命有了焦点。她变得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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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一点,她致电老师:“老师,我要回美国。”

  “回美国?”老师反问。

  “母亲致电回来,说父亲有事,要我回去。”她说。

  老师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不用怕,你有我。”

  “是的。”加柔明白。她说:“我会很快回来。”

  “我知道。”老师说,“你回来后我们便结婚。”

  “哈!”她笑:“先毕业才说吧!”

  “无父亲的女孩子不用等待父亲签字啊!”老师说。

  “最惨我不是全家死清哩!”

  老师笑。

  而加柔也笑。

  后来,他们再说了些话便挂线,没有为了这次的别离而大失落,他们都认为,必定很快便又再见。

  临走前,她写下了最后一篇周记,这一篇,她不当功课那样递交出去,写好了,便放到抽屉内。她是待回来之时,亲手交给他。

  加柔在飞机上一直都是笑着的,主动地向空中服务员要饮料小吃,连她自己都觉得,所有的态度都大方了,说话时正眼望着人,会微笑会衷心地说谢谢,不怕向别人要求。

  她明白,这叫做成熟。

  什么也不怕的女孩子,明白永远都有人保护与疼爱的女孩子,知道自己光明正大的女孩子,变成成熟的少女。她合上眼呷了口橙汁,连她自己都认为,这真了不起。

  在三藩市的机场,没有人来接地,她乘车回多年没返过的家,家中无人,她伸手进信箱拿门匙,开启了门。

  家仍然一尘不染,母亲有本事把家中各样物件都擦得发亮,当外人来访,便会说一句:“啊!真是舒适的一个家!”

  母亲于是便有那自豪的表情,是的,有什么重要得过光亮的表面?

  加柔拖着行李,抬上楼梯,放到自己的房间内。她的房间也整齐清洁,如果有外人看见,也一定会对她的母亲说:“你一定很惦念女儿了!”

  她走回楼下的厨房找点吃的,餐台上有张便条,写着医院的电话、地址、房间编号。加柔决定吃饱了才去。

  她煮了一碗罐头汤,烤了一片多士,上面涂了吞拿鱼酱,倒了一杯柠檬汁。她慢慢的吃,吃两口又跑到客厅找杂志看,看三数页才又吃第二口。到所有东西都吃完之后,已经花了个多小时。

  然后,她又瞌睡起来,她决定在沙发上小睡。

  她真的睡得很熟,三小时后才醒来。醒来了,便沐浴更衣梳洗,又花了一小时。再无拖延借口了,她才走到医院。

  在医院中走了一个圈,她终于走到父亲的病房,她发现,那是深切治疗的病房,加柔的内心,有一丝一丝的快慰。

  不错。

  在病房外,她看见母亲,母亲有点憔悴,看来是睡眠不足,还有警察,大家静默的,隔着玻璃望向在里面躺着的父亲。

  加柔走到母亲跟前,母亲随即有那悲恸的表情,欲哭无泪,拥抱加柔久久不放开。加柔皱了皱眉,望望父亲又望望警察,那名中年洋警察看着加柔的眼神很有点怜悯。

  母亲仍然拥抱着地,这使加柔非常不自然。末几,有一名警察走前来拉开她们母女,然后扶着母亲到一旁坐下来,只剩下加柔面对那中年警察。加柔有些忧虑,究竟发生什中年警察示意加柔与他走到一边,加柔跟着走,然后中年警察回头来对她说:“令尊遇上惨剧。”

  “太前天他在家中车房附近遇上凶徒,我们估计是行劫,但不成功,与令尊搏斗之时,用刀割破令尊的喉咙。抢救之后,到今天还未脱离危险期。”

  加柔愣了一阵,她问:“未脱离危险期?”

  中年警察摇头。

  加柔再问:“会不会脱离危险期?”

  中年警察不语。

  加柔发了一声“呀——”然后转身走回大玻璃之前。她转身转得很急,因为,她恐怕中年警察会看得出她的笑意,虽然,她的笑意隐约。

  她在玻璃前观察了父亲一会,他的颈项包扎着,吊着盐水,也插了氧气喉。她回头望了望母亲,她弯曲着身坐在长椅上,看上去老了许多,母亲低着头,单手掩脸,没言语,也没有理会她。

  医护人员走过来:“病人至亲的人都到来了,请进病房与病人见最后一面。”中年警察对加柔说:“这三天你的母亲在你的父亲耳边说了好些话,你也对父亲说点什么吧!”

  加柔缓缓走近她的父亲,每走一步,都是前所未有的安乐,这个垂死的人已经不能再伤害她了。那隐约的笑容又再泛起,笑得她弯起半边嘴角。

  她跪下来。从后看去,这真是一等孝女无疑。

  加柔俯伏在父亲耳畔,她对他说:“父亲。”

  父亲当然没反应。

  “你是听得到的吧。”

  父亲也没反应。

  “趁你还听得到,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以后也伤害不了我。就算你死过翻生,我也不再怕你。因为,有一个人会一生一世保护我,如果你再伤害我,他不会放过你。”

  加柔望着她的父亲,这么近的距离,她仿佛看到他的左眼皮跳了一跳。加柔的心一寒,不会吧,不要啊,不要醒来,千万不要。

  她连忙再对他说:“去死吧,除了去死你也无别的地方可以去,我保证,就算你翻生的话,我也会治死你。”

  说完,她站起来,深呼吸,在背着人的角度,她减低了表情上的怀恨,在转身面对别人之时,她有一种应有的担心。

  遗憾、彷徨、伤感。

  她为自己高兴。她做得非常称职。

  后来,医护人员提议加柔两母女回家小休,那名中年警察则亲自送她们回家。这些年无见,两母女单独在屋内,没有互望,也无话。

  加柔走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母亲则先沐浴,然后也就寝。屋子内,静寂一片。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大概五、六个小时吧,家中电话响起,两母女在睡梦中乍醒,母亲抢先走到楼下接电话。“Hello——”然后是一连串的单音。加柔站在楼梯上,紧张地望着母亲的脸,她但觉自己连呼吸也屏住了。

  母亲放下了电话筒,说了一句:“他死了。”

  忍不住,非常忍不住,加柔笑起来,无声无息,张大口笑起来。

  这没什么出奇,出奇的是,加柔看到,站在电话旁的母亲双手按着电话,她也是笑的。但她笑得阴阴的、偷偷的、一阵一阵的,与她的女儿一样。只有形没有声。

  加柔亮起一双眼睛,她望着母亲。母亲看到女儿的目光,没有避,但也没有理会。她是欢容地走开,轻松地摆动着双臂,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擦过女儿身边,开开心心走上楼梯,走到二楼的浴室。

  加柔没有看错,母亲非常开心。没说话没笑出来的声音,但她的姿容神韵都是快乐的。

  加柔抬眼看着那关上了门的浴室,她从来不知道,母亲也想父亲死,她一直以为,只有她一人想父亲死,原来,母亲也有这心愿。

  一人死了,大家都安乐。

  母亲很快便自浴室出来,她穿戴整齐后对加柔说了句:“我去医院。”也没叫加柔一同前往,她径自一人走到医院去。

  她的心情真的不差,驾车的神情也镇定,还有空出来的余暇扭开收音机听歌。当车转人医院的直路时,她便关掉收音机,挂长一张脸,弯下嘴唇,装出一个悲伤严肃的表情。

  她见了丈夫的遗容,签了死亡证,着手联络殡仪馆。中年警察对她说:“你是位坚强的女性。”

  她一听,警醒起来,连忙抹了抹鼻子。对,无理由这么坚强。

  中年警察又说:“请放心,我们已尽力逮捕疑犯。”

  “谢谢你。”加柔的母亲低声说。

  回家后,她便与加柔商量乐建宁的身后事。她说:“我们在三藩市无亲人,出席的全部是邻居和朋友,仪式会是美式。你父亲会葬在公共坟场,人土之前,会有基督教仪式,人土之后一班朋友邻居会来我们家小聚。就与一般美国家庭的出殡程序无疑。明不明白?”

  加柔点一下头。

  然后她的母亲说:“姑勿论你的心情如何,我要你在那天表现哀伤。”

  “这两天你也不可以大笑。”母亲说,“我不要听见别人的闲话。”

  出殡当天,她与母亲一身的黑色礼服,庄严肃穆,脸容忧伤,朋友邻居忙于安慰,加柔又忙于告诉大家她在香港那边的生活,一天的程序,很快便过去了。一切好顺利,只是加柔看到,那名中年警察对母亲似乎太过不离不弃,她看着,有点不安心。

  当人散了之后,两母女对坐在厨房的餐台前,缓缓的说着话。

  加柔送来一句:“母亲,我以为你会很伤心,我以为你会哭。”

  母亲望了望她,继而把双眼溜向台面,“他人士的那一刻,我简直要谢天谢地。我明白你对他的恨意,但你不会明白我的。”她这样说。

  加柔不想深究母亲的恨意,她才不关注,她只是问:“究竟父亲怎样死?”

  母亲望向地:“你不是怀疑我吧!”

  加柔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警察不是告诉了你吗?”

  “我要听你说。”

  “与他们的版本一样。”

  加柔的表情是不相信。

  母亲笑了。“我杀他?我不够力。聘请杀手杀他?我不够钱。哈哈!一切是天意。哈!哈哈!”

  一边笑,母亲一边走到楼梯,她终止了与女儿的交谈。

  那笑声很亮很强壮,加柔听着,又不觉得是假的,或许,真的,一切都是天意。

  居然天地都忽然仁慈了?

  母亲一直走上二楼,走回她与他睡了十多年的床上,她大字形躺到床上去,翻了翻,心情真的大好。

  她真的没有杀他,没有动手,没有买凶。她只不过是见死不救。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如果加上冰淇淋...它们就会更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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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时间:2007/5/14 14:31:00   短消息 编辑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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