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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连载]《绝对隐私》 楼主
一棵小草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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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个反复出现的“你”究竟指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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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心底深刻的烙印 

采访时间:1997年3月 
采访地点:北京三里屯某居民楼,慧娟家。 
姓 名:慧娟 
性 别:女 
年 龄:32岁 
  北京某大学中文专业本科毕业, 曾任北京某报记者、编辑,某海外 通讯社翻译、记者。现居美国旧金 山。 

  我的身体从一个男人流浪到另一个男人——一种具体的婚姻和一种具体的幸福我后来再也没有得到过—— 我的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很本分的女人——大概这种黑暗就意味着我和他永远不会有光明——对着大铁门我说“对不起”——我和我自己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 



  与慧娟重逢是在1997年1月一个西班牙画家的画展上,我一眼就认出了和一个金发小伙子窃窃私语的她。尽管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长发披肩的秀气女孩,成熟女人的韵味却依然令她显得十分出众。她递过来的名片上一个中国字也没有,现在她是一家海外通讯视驻北京的记者,名字是Julia。 
  我还是称呼她“娟姐”。她的笑容依旧灿烂,其中多少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凄凉况味:“六年的时间,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能认出我了。”的确,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六年,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她的婚礼上,而现在,她至少应该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于是我自然地问候她的丈夫、那个曾经见过的非常温和的男人。她握住我的手说:“两年前我们离婚了。”在我探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她微微一笑:“你别问我为什么。” 
  我们相约了要一叙旧情之后她转身离去,步出展览大厅时,那个一直不离她左右的外国人搂住了她的肩膀。慧娟在三月的一个好天气神清气爽地坐在我的面前。她说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起过她从慧娟变成Julia、从一个平凡体贴的男人的妻子变成一个小政客的隐秘情人又变成一个外国同行的同居伙伴这一系列变迁,她把这一切叫做“流浪”。“我的身体从一个男人流浪到另一个男人,我的心从无忧无虑流浪到痛苦不堪又到充满功利和所谓现实,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所说的成熟。”她说。 
  慧娟曾经是写散文的高手,她的叙述语言使我如临其境,而她的表情平静如一。1991年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我嫁的男人是我的初恋,他叫林枫。那年我25岁,在一家行业报做记者、编辑。他比我大4岁,在外贸公司工作。我们应该算那种比较典型的流行组合,丈夫收入高、妻子的工作体面、清闲。那时候我没有生活负担。现在想起来我混到今天也是自作自受。 
  林枫经常出差,他大概是觉得我太寂寞,每次都带一个小礼物回来作为补偿。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写散文的,也是为了把下班后的时间填满。那种心态下写的东西很像日记,都是为了他一个人或者就是为了我们的婚姻,所以非常自我,就是你说的那种自恋的文字。 
  慧娟笑的时候头微微向后仰、眼睛半闭着,这是我们重逢以来我逐渐适应的、她的比较“外国”的一种新表情。似乎举重若轻。 
  我总是把那个本子放在他的枕头边上,有时候他出差回来正好我在报社值班,他一看见那个本子,就知道我在欢迎他回家。 
  其实我的文章能发表全是因为他。我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间替我誊写了每一篇,然后又寄给那些报纸和杂志。后来我莫名其妙地收到稿费,他才把他收集的样报拿出来。我们的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他送给我的礼物是一本剪报,全是我在各处发表的文章,他说我每发表一篇他就给我存500块钱,等有朝一日凑足20万字,就自费出一本书,他说那是我们两个人的书。 
  我们过了两年多安逸日子,那应该是我生命中最宁静的一段时间,一个具体的婚姻和一种具体的幸福。我后来再也没有得到过。 


  改变我的命运的还是男人,一个……怎么说呢?现在可以算是政客吧,那时候他还正在往上爬。 
  我不知道坚强的女人是不是在回忆自己不太坚强的岁月时都会有自我解嘲的表情,或者只有用这样的表情对待过去不成功的日子才能够显示坚强。慧娟的样子有点像电影里那种充满表演气息的所谓“女强人”。 
  1993年的冬天特冷,我记得我一直穿着林枫送给我的皮大衣。那天是个阴天,黄昏的时候我已经在看校对样了。 
  总编打电话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丁力,他是主管我们的宣传部长。总编说他是亲自来看要闻版的。我当时就觉得很可笑,这么一张黑板报似的小报纸也值得他这样,差不多就得了。我不以为然,所以点点头就把大样递给他,他没接,很客气地给我让座。他身上有一种和蔼的亲和力,可能正在往上爬的人都会让自己有这么一股劲儿吧。可是当时我还是挺受感染的。他给我指出标题怎么做、文字怎样删减才更精炼,说得都挺对,我随手在一本稿纸上记下来。当我抬头看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牙齿很白、眉毛很浓重,看上去大约三十八、九岁的样子。 
  要闻版经过他的修改的确是变得有些好看了。那段时间林枫也是在外面出差。我是每个星期四值班,要闻版是最后一个签字付印的,所以我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报社的人。假如林枫不出差,他就会来报社接我下班,我们有一辆红色的小车,一直是他开着。照理说我的日子过得已经很好了,在那时候的北京我们算得上是中产阶级,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样的生活还不能让我安分下来,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我和林枫没有白头到老的缘分。 
  尽管慧娟的淡然流露于叙述的每一分钟,但是她对于第一次离婚的后悔还是随处可见。当然她不承认自己后悔。 
  我们的工作量就是由于丁力的精益求精而在无形中加大的,但是不能不说他是一个很称职的领导,他说话幽默、思维敏捷,同事们都非常接纳他,而且自觉地身体力行他的一些要求和点子。慢慢地我们知道他39岁,在南方读的大学,学新闻出身。仅此而已,我真的没有别的想法。 
  那天还是我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林枫去马来西亚出差,没有人来接我。我站在报社门外的小马路边上等出租车。这时候有一辆蓝色的丰田车停在我面前,是丁力。他说天太晚了,他可以送我回家。他是自己开车的,因为“不想拖累司机跟他一样没有早晚”。他开车的动作很熟练,甚至可以说是漂亮。我喜欢看男人开车,对林枫也是一样,每次我这么说的时候他就会把我们的小车开得飞起来。丁力让我带路,一边跟我说话。他居然看过我的一些散文,而且很调侃地称之为“小女人散文”,还说小女人是特指那些有钱、有闲而且感情精致细腻的现代女性,说那是一个新生阶层。我解释说像我这样这么晚了才下班的女人,再精致的感情也被钝化了。我们一起笑。当时我觉得这个人还不算是被磨得没有了棱角的那种小官僚。 
  慧娟摇摇头。 
  当然,后来的情况证明我的感觉是不准确的。我们在我家的楼底下分手,他走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些散文挺好的,非常纯粹,我很喜欢。” 


[本贴被作者于2007-3-15 17:57:59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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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小草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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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星期四,到了傍晚还不见丁力来报社,总编让我呼他,因为只剩下我这一个版没有签字。他回电话说开会不来了。那天我大约八点钟离开报社。在大门口,蓝色的丰田车停在路边。丁力的样子很疲倦,左手扶在方向盘上,夹着半支烟。我以为他是赶来看大样的,就等他跟我重回办公室。他让我上车,然后说:“我来送你回家。” 
  慧娟停下来,走到厨房为自己添了一些热水,我知道她已经讲到了紧要处,也许她需要平静一下或者选择一种比较不容易激动的表达方式。我觉得她的这种自觉的切断叙述非常不同于普通的渴望倾诉的中国女人。大概这就是她每天浸染其中的所谓异域文化吧。 
  我不是傻瓜。这种时候再迟钝的女人也明白,什么都不用说了。回家的路一点一点缩短,我有点儿发慌。现在想一想,可能当时我也是希望着能够发生什么的,我觉得我的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很本分的女人,也可以说是不甘心就那么本分地生活吧。他拧开收音机,我记得非常清楚,主持人念了一大人名之后就是张信哲唱的《爱如潮水》。二环路上的灯光是昏黄的,我的耳朵里反反复复就是那两句歌词:“我的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这些年我常常在想,其实有时人是会自己设计一种命运,然后有意识地按照那种设计去实践,我就是这种人。当时那样的环境和气氛其实是我们人 为地计划好了的,没事才怪呢。 
  我的命运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我自己亲手改写了的。车停在路边,他不走,静静地抽烟。我说我要走的时候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实际上应该是我们彼此抓住了对方,可能我比他还用 力。我把什么都忘了,我自己是谁、谁是林枫、这个人是谁、我 以后还要不要跟他共事……全忘了。我们俩摸着黑上楼、开门,然后在黑暗里ML。所有的事都是在黑暗中完成的,大概这种黑暗就意味着我和他注定永远不会有光明。 
  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我发现我从此再也不敢看他了。我的家里到处都是我和林枫一起生活的痕迹,墙上挂着我们的结婚照、枕头边上是那个我写东西的小本,仅仅十分钟的时间,我就把这些全都打碎了。我再也没脸说自己纯洁,而且这个才认识了这么短时间的我的领导变成了我心里的秘密和隐痛……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有类似经历的女人都会哭,反正我哭得很伤心。丁力抱着我,我听见他说:“我要你做我的小女人。” 
  慧娟拿起我的茶杯走进厨房,回来的时候,态度放松了很多。 
  林枫是在星期六回来的。在这之前我把家里做了一个彻底的大扫除,床单、枕头套和被罩全部换成新的,但是没用,我换不掉那种尴尬和愧疚。林枫一进门就抱住我说他每次回家必说的话:“老婆我真想你。”我听着心里特别不舒服。林枫一点错误也没有,他一心一意地爱我,几乎可以说是天真无邪,我想不明白我是不是也爱他,但是他是我丈夫这种事实是明明白白的。 
  丁力没有任何变化。从这一点上我也看出了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女人要是在恋爱,从她的表情和行为上都会有一些蛛丝马迹,但是男人就可以掩饰得特别好,就好比晚上的嫖客可以在早晨摇身一变成为社会名流。他还是到报社来,跟大家嘻嘻哈哈。他有时候会问我一些一语双关的话,我也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一想到只有我们俩能听懂,我还有点得意。有一个星期四,林枫在报社门口等我下班,我坐在车里的时候,忽然从前风挡看到丁力就站在他的车旁边,而且正在看着我。他的眼光有些凄凉和局促,我们几乎就是从他和他的车旁边擦过去的,林枫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他就是这样,只要和我在一起,他就什么也看不见。后来我知道这个感觉也不对。但是丁力的表情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恐怕我后来的所有决定都跟他的那种眼光有关。 
  林枫的工作在这个时候有了变化,公司派他到泰国常驻,一年以后可以带夫人。丁力从那天晚上之后就一直没来报社,对他的传说很多,大部分都是说他马上要做一个主管局的局长了。 
  94年4月的时候他又出现了,那时候我是人们说的那种留守女士”。他比原来瘦了一点儿,照样谈笑风生。那天他又送我回家了。上他的车的一刹那,我真的很绝望,为林枫和我。车还是停在老地方,他马上转过身来吻我,我还是哭。他提起了那天在报社门口:“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疼痛。”就在这个时候我决定离开林枫,我想拥有一份纯粹的爱情,也想还给林枫一份完整的、没有欺骗和隐瞒的生活,谁知道我怎么就那么有毛病!我摸着丁力的额头,那上面是一条一条的皱纹,我居然说:“我不会再让你有那样的感觉。” 
  慧娟一咧嘴。有一个词叫做“利令智昏”,我那时候是“情令智昏”。林枫是94年8月回来的,为了给我办陪同随访。那天晚上我拒绝和他ML,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一个没头没尾的肥皂剧。快到11点的时候,林枫问我:“他是谁?”我想时候到 了,就说:“我不能告诉你。”他下面的话让我非常惊讶:“是那天开丰田车的人,对不对?”林枫跟电影里演的那些人一样打了我一个耳光。我睡在客厅里,那是我们第一次分居,也是最后一次住在同一个家里。 
  我们离婚没有财产问题,我什么都不要,只带走一些我自己的东西,包括衣服、书和磁带,我没有忘记带着林枫给我做的剪报。本来我们要出一本共同的书,但是永远不可能了。房子是林枫单位分的,我得搬走。我打电话叫出租车的时候。林枫给了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你不要东西就拿钱吧,找不到房子可以住在这儿,我明天回泰国去,不催你。”他说完这些话就走了,到今天我都没有再见过他。 
  我还是搬走了,那些钱就留在原来的家里。锁门的时候我哭了,对着大铁门我说“对不起”。 
  我在三环路边上租了一间10平米的平房,成了独身女人,没有人知道这些。我也没有告诉丁力,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在用这种行为威胁他,逼着他做出什么承诺,我至今都觉得女人有时候是很高尚的,自律但是并不要求男人也自律,有点像殉道者。 
  慧娟曾经表达过很多次她对女性的热爱,她把最好的词用在女人身上,诸如勇敢、纯洁、顽强、柔韧等等。她说在女性的这一系列美德面前,男人显得非常“不够意思”,他们萎缩。懦弱、得过且过而且害怕负责任。 
  大家都说丁力怎么怎么有希望成为新的领导,我就更不能流露什么,男人是要仕途的。 
  圣诞节是我离婚以后第一次见到丁力,他来参加我们的聚餐。他是那种非常周到的人,给每个人的问候都让人家眉开眼笑。说到我的时候,他的眉毛不为人知地抖了一下,问我怎么瘦了很多。我很想冲他笑笑,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那天大家玩儿卡拉OK,他跟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歌,大家纷纷议论他能文能武还能高升。那些欢乐离我很远,想着那些夜晚和那个被我一举伤害的人,我没法投入。我又想到了丁力说过的那种疼痛,我完全理解,因为我此刻的感觉就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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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小草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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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力也要求和我唱歌,同事们鼓掌,我只能应付一下。是琼瑶写的电视剧中的一首歌,《你是我心底深刻的烙印》。在这之前,这首歌从来没有打动过我,但是这之后成了我最喜欢听的歌。丁力唱到“你是我梦魂深处\永远不停不停的思念\你是我今生今世\永远不悔不悔的痴情……”我忽然忍不住哭起来。丁力非常沉着,说我大概是不舒服,他先送我回家。他的为人又被打了一个满分。 
  我的小屋让他明白了这段时间发生的故事,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且我以为他自己能明白我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他不再有心痛的感觉。他说:“你怎么会那么傻那么傻……” 
  慧娟很狡黠地笑起来。 
  他说的是真话也是事实,但是当时我不是迷糊了吗?把这种话听成了“我爱你”。我们在这里ML,很热情也很投入。别的什么都不管,丁力在ML这一点上还是很不错的,也可能是因为我比他老婆年轻。 
  丁力有了一把我这里的钥匙,他不常来,因为他说他忙。我从来不主动找他,一切随他的方便,毕竟我们不一样,他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好好先生,我只不过是个寂寞的离婚女人。我从来没要求他说比如他会娶我之类的话,一方面是因为我自认为是现代女性敢做敢当,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想让人认为我是为了他的地位才和他在一起。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每个夜晚都很长。这与林枫出差的那些日子不同;那时候我知道一个属于我的男人很快就会回到我们共同的家里,心里很踏实,但是现在我的男人是另一个女人的老公。 
  每次丁力都是在9点钟左右离开我这儿,他说他要等某人的电话、要写一些东西、要准备开会的发言、要向上级请示工作……他走了以后,我就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坐很长时间,地上还留着我们刚刚用剩下的一些纸团儿,我有点儿像宋朝的一个什么“员外”养的外室,是吧? 
  慧娟忽然大笑了,把我吓了一跳。看她的眼睛,有隐隐约约的泪光。我想起她常说的一句话:“谁难受谁知道。” 
  你肯定不理解,还有更让你不理解的呢。有一次他问我,他有何德何能竟然可以得到我。我说:“我是那种最可靠的情人,除了爱我什么都不要,假如有一天你必须离开我,我会一生为你守口如瓶。”真想抽我自己一个大嘴巴! 
  真正认识丁力是什么人是在95年的冬天,非找他不可,因为我怀孕了。那时候他已经是“丁局长”了,来我的小屋的时间非常少,而且他不再分管我所在的报社,我们难得有机会见面。我的怀孕反应很厉害,医生警告我说如果不想要必须马上做掉,绝对不能再等。我实在没有办法,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必须征求他的意见。这是我第一次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我很紧张也有些兴奋,不知道怎么告诉他我已经是他的未出世的孩子的母亲,他不在,秘书说他到协和医院看病去了。那里也是我要去的医院,我决定去找他当场决定要还是不要。 
  我大概是够幼稚的,坐在出租车上甚至还在设计他的表现,想象着他肯定会很高兴,即使我做手术,他也会一直陪着我,很心疼我。我们除了没有结婚证之外跟真正的夫妻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我错了。这一天的一切教育了我,让我再也不相信所有的理想设计都能变成真的。我在内科的楼道里碰见了他们,他和他妻子。那女人很瘦,脸色苍白,长相应该属于比较标致的,丁力扶着她,看上去非常体贴。我们面对面。丁力到底是作官的人,反应很机敏,他就像对一个老同事一样问我是不是生病了,而且怛然地把他妻子介绍给我,那女人很大方地冲我点头,官太太的表现极其到位。丁力说最近在流行感冒,他妻子感冒了。我什么也没听清楚,只是看见他的嘴习惯性地动着、说着一些虚伪的话,脸上洋溢着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给我留下好感的那种亲和力,后来我知道那是他必备的表情。 
  慧娟终于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是我没见过的一个牌子,她说叫“夏娃”,美国货,金发男人只给她买这一种烟。烟雾镣绕在我和她之间,不知这样她能不能轻松和自然一些。 
  他们走了,我站在原地动不了。我总算见到他妻子了,他在我面前从来没有提起过她,但是他在我们偷情的日子里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她。那些打电话、写稿子、陪客人、看文件的晚上,其实他要等的电话、要写的稿子、要陪的客人、要看的文件等等,都是这个被他娇宠的女人,连感冒都是这么隆重。我什么也不是,一个人到这里来打掉我和他的私孩子…… 
  我发现妇产科是一个最没有隐私的地方,女人在这里跟雌性的牲口没什么不一样。那些消毒水、夹子、酒精之类的全是凉的,我的心里也是一样。医生特别和气,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做。其实我很希望她狠心一点儿,让我无地自容或者羞愧难当,那样可能我心里还会好受一些。说真话那时候我想念的人是我的前夫,这样对他不公平,而且我也没有资格去想他,但是他就是那么往我的心里钻。跟他结婚之后他一直很小心,生怕我会怀孕,我记得他说他特别怕我进妇产科,他怕我会因为害怕晕倒。 
  丁力来的时候已经是我做完手术的第四天了。桌子上的药和化验单他一看就明白。他居然会流眼泪,还说那句老话:“你这样让我觉得心里疼。”我忽然就无所谓了,疼和不疼,都只有自己知道,医生给我看从我身体里拽出来那块小肉的时候,我疼死过去,现在我不懂什么叫疼了。他给我买了一堆吃的,坐在床头的椅子上看着我。我闭着眼睛躺着,一句话也说。他拉我的手的时候,我说了唯一的一句话:“快回家吧,你太太在感冒。” 
  这是丁力最后一次来我的小屋。 
  慧娟用力揉了几下眼睛,站起来到另一个房间去回一个电话——同一个人已经呼了她三次。我听到断断续续的英文,好像是说她今晚不在家,让对方明天早晨来这里,越早越好。回来的时候,她的表情又显得跟我们重逢之初一样的春风得意。 
  我是在96年春天的时候辞职的。我没有别的选择,主要是没法面对那样一个环境。我的要闻版竟然经常报有关丁力的消息,他平步青云了。他的个人生活其实就是他事业的一部分,他才不会为了我这样一个离婚女人去改变他的状态,我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除了爱情什么也不要,他只要有地位就可以不要爱情。这样看起来不如宋老员外。 
  慧娟又一次大笑。没有凄凉,只有嘲讽。 
  假如说我最后到他的办公室要我的家门钥匙是为了报复他,那就算是吧。我跟他的秘书说我是什么报纸的驻京记者,我叫Julia,他们马上就答应了。我按照约定来到他的办公室,秘书把我送到他的面前,他吃了一惊。但是他的确老练,等秘书出去了才皱着眉头责备我。他像批评小孩子一样说我:“你太任性了,怎么能到这儿来找我?回去等我,下了班我就过来。我已经没那个心情跟他纠缠了,我和我自己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我爱的人就是这么一副嘴脸,从他的脸上我找到了害怕和恐慌。我告诉他我只是来要回我的钥匙,我又要搬家了,而且我会按照我说过的那样“一生为你守口如瓶”。我真的很悲哀,我要求的那种关系注定是不可能存在的,也绝对不是这样的一个小政客所能给予的,我忽然就想逗他一下,我说:“你不会以为我是来威胁你的吧?你爱人的感冒好一点儿了吗?”他不说话,愣在我面前。我发现他有些见老了。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我伸出手来想摸摸他的脸,他躲开了,非常本能。那一刹那我几乎可以说是彻底死心了,那些夜晚。蓝色的丰田车、一语双关的问答以及每次都投入的ML,全都变得没有了一点光彩。我还是伸着手。他从抽屉的最里面摸出我的小屋钥匙,我用力抓住它,握在手心里,真的是握着我 的前世今生。 
  我离开丁力的办公室之后到了我原来住的地方,就是我和林枫的家,也是我和丁力做秘密情人的时候每次告别的地方。从形式上和感情上,我都是了然一身。我很希望能碰上林枫,但是没有那么巧。 
  慧娟在讲述她的经历时总是停下来问我是不是觉得她很傻,我都没有回答。这时她又问到这个问题。我摇摇头,反问她:“你后悔吗?”她笑着吐出一口烟:“人只会为了说谎后悔, 我这么真实,有什么可后悔的呢?”问她是否爱这个同居的金 发青年,她闭上眼睛慢慢他说:“爱和不爱,又怎么样呢?我们是最好的搭档,任何方面,足够了。爱情对于我来说太奢侈, 还不如一张绿卡实惠。” 
  她打开音响,于是那首曾经让她泣不成声的歌充满了房间:“你是我心底深刻的烙印\你是我眼中唯一的身影\你是我梦里永远的故事\你是我耳边辗转的叮咛……”我不敢问她,那个反复出现的“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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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就算是偷来的辛福也要拥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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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纯洁的良心债 
采访时间:1997年4月 
采访地点:建国门外日坛公园 
姓  名:刘荔 
性  别:女 
年  龄:29岁 
  
  四川人,北京某大学国际贸易专业 本科毕业,曾就职于北京某国营公司, 现为某跨国公司北京公司职员。

   我几乎从来就没好好看过我自己 ——我们这么一个世代农民的家庭从 我开始有希望了——我遇到了我一辈 子最不应该遇到的人——那是我一辈 子最羞耻、最见不得人的日子——那 种很深很深的自卑紧紧地抓着我不放 ——越是我爱的人我越是对不起他 ——这是最好的结局。没有开始也没 有结束——他如果什么都知道了还会 对我好吗——这种事情是不能去试的。 


  认识刘荔是一件极其偶然的事情,那是1997年4月阳光十分明媚的一天。我因为感冒到北京东大桥一带的一家药店买药。等着交款的当儿,我看见一个披着一头又长又直的黑发的女孩子站在买避孕工具的柜台前面,久久地不开口也不离去。 
  女孩迟疑了半晌,指着一只不太大的方盒子:“要这个。” 
  售货员没有像以往一样先开票,而是把包装非常普通的那盒东西摆在了柜台上,女孩一愣,之后马上迅速地用手中的小皮包盖在药盒上。就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我惊异地发现药盒上写的是这样几个字:“还我处女膜”。 
  也许是出于职业的敏感,第六感觉告诉我,眼前这个眼神凄然的女孩子一定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她默默地交钱、默默地在售货员明显的蔑视的注视下把药盒收进皮包、默默地转身走出药店。我本能地追了出去。春季的阳光在上午11点的时候穿过刚刚泛起绿色的大杨树,晃得人一时目眩。我尽可能平稳地叫她:“小姐!”她停下来,没有回头。我走上前,还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看见她满脸都是眼泪。我递上了我的名片说:“想和你做个朋友,你觉得难过的时候,如果愿意聊天,可以呼我。”女孩子接过名片看也不看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阳光下凝视她的背影。 
  大约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我的呼机上出现了一个叫作“刘荔”的陌生名字。我回电话,对方是一个很温存的声音:“我看过你编辑的版面和你写的文章,我想跟你聊天。你记得那天在××药店吗?”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那个秀气的女孩子。 
  我们相约在日坛公园。她穿了一套红色的西装和短裙,头发是烫过的,脸部化妆很精致、严谨。我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她说:“我上个星期结婚了。可是有些话我必须找一个人说出来,不然,我一辈子都会不安的。”她说她叫刘荔,现在是一家外国商社驻京办事处的职员。 
  整整一个下午,刘荔保持着身子挺直。目光低垂、音调低沉的同一状态,直到夕阳西沉。 
  我19岁那年是我们家乡唯一的一个考上北京的大学的人。我们家在四川的一个小县城里,小得不能再小了,也穷,那种穷说出来让人没法相信,北京的好多小保姆、嫁到北方农村的媳妇儿还有到广东干洗头妹之类的女孩子,都出自我们那儿。我上学的时候家里特别困难,有了吃的就没有穿的,我上学那么好几年,几乎都没吃到过肉,过年也不例外。我们家是卖了猪送我到北京读书,那几头猪就是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在北京上大学的四年,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最多的时候是60块钱,少的时候还不到30,也有时候干脆这一个月就没有钱。最窘的时候吃的是白饭就咸菜,四年的时间我只买了一件衣服.就是一件灰色卡其布面的老式棉袄,因为北京太冷了,我没有衣服过冬。 
  刘荔的手平放在腿上,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纤细的。镶着蓝宝石的戒指。她如果走在大街上,应该算是那种衣着非常得体、生活很有品位的女人,清贫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迹。 
  我是我们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全部精力都在功课上。我离开家乡的时候,老师和家里人都嘱咐过我,我们跟人家城里人不一样,人家从小没受过什么苦,上学不费劲,分配有人帮忙,这些我一条也不占,除了靠刻苦给自己谋一个出路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而且你可能不了解农村,我每年的学费都在我家养的那几头猪身上,卖了猪才能给我寄钱来。大学里的女孩子谈朋友的很多,而且正好是刚刚开始爱打扮的年龄,同学之间也悄悄地比谁漂亮,可是我从来没有这种机会。上大学四年,我没有自己的镜子,每天早晨梳头的时候是就着别的同学的镜子,所以我几乎从来就没好好看过我自己,更不用说什么好看不好看了。 
  毕业的时候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考研究生,清苦但是可以留在北京,另一条就是争取一个留京的名额,后一种不是很有把握,因为除了要有好成绩之外还必须要有门路,我是不可能有任何门路的。所以我一方面准备研究生考试,一方面参加各种招聘会。我大概还算幸运,北京的一家外贸公司来学校挑毕业生,先看成绩单,选中了我,然后被选中的人参加面试。来招聘的是公司的人事处长,姓刘,他对我非常好,问了我家里的情况之后就决定要我了,这样我就成了北京人,你是本地人吧? 
  我在刘荔的注视下点头。她释然地一笑。 
  所以你不会理解我们这些被你们叫做“外地人”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们一个家庭里如果有一个人进了大城市,就算是这个家庭在城里有了一个根据地,从此就可以开始向城市移民的过程了,不管是到城里打工也好还是干什么别的,反正比待在农村一辈子要强得多。我当时也很兴奋,我们这么一个世代农民的家庭从我开始有希望了。我有时候经常会想,假如我没有后来的遭遇,是不是会在那家公司,跟一个差不多的人结婚、生孩子,然后就那么过一辈子?我也不知道。进北京改变了我的一生,但是同时也 改变了我一贯看人的眼光,我变得谁也不相信了。 
  刘荔的话有些没有头绪,但是可以猜想的是那所谓“遭遇”绝对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经历,而且一定和她买的那盒药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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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工资只有200多块钱,但是对我来说那是一笔很大的钱,我给家里寄了一些之后,在一个星期六上街给自己买了一套天蓝色的套装,在今天听起来那价钱简直太便宜了,便宜得你都不敢买。那天我站在宿舍的镜子前面第一次找到了一种自信的感觉,衣服尽管便宜,但是那种颜色和从来没有想到会穿在我身上的款式,让我觉得我自己其 实也是一个蛮说得过去的年轻女孩子。 
  就是在这个公司我遇到了我一辈子最不应该遇到的人。我的部门经理姓黄,45岁,他对我特别好。 
  刘荔苦笑一下。 
  当然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所谓好的背后是那么丑陋的东西。他不怎么回家,每天在办公室里耽搁到很晚。我的宿舍窗户正好面对他的办公室的窗户,有时候我准备睡了还看见他那边亮着灯。我觉得这个人很敬业。而且我也听说他和他爱人的关系非常不好。 
  做贸易经常会有一些应酬,黄经理每次都带我一起去。他说是为了让我尽快熟悉业务,同时也省得我老是吃单位食堂的饭,我很感激他。所以对这个人我不设防,而且那个时候我这种人也根本不懂得应该对人设防,对领导也不例外。我就认为他和刘处长一样是出于对我的帮助和爱护。 
  刘荔的叙述开始变得艰难,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堵在她的喉咙口一样,她的声音有些粗重,喘气也不太均匀了。 
  那时候我老是跟他一块儿出去,吃饭的时候他教我喝酒,说女业务员没有一个不能喝的,都比男人还能喝,只有这样才 能签到生意。我全都相信他。 
  刘荔开始沉默,那种沉默让我觉得无比压抑。不用听她叙述我已经猜出了后面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双腿夹得很紧,肩膀微微颤抖。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长发上遮住了她的 眼帘,我看不清她是否含着眼泪。 
  92年秋天,大概是9月份吧……我跟他出去陪一个客户吃饭,那是个广东人,上来就要了一瓶XO,我们都喝得挺多……我也不明白我怎么就那么傻,可能我骨子里就是一个农 民,居然把喝酒当成工作……他说他送我回宿舍,我就答应了。 
  尽管有头发遮着,我还是看见了大颗的泪珠滚在她的脸上。 
  那天晚上他没走,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那样了……我可能反抗了,因为第二天早晨我发现我的衬衫撕了一个大口子。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我的枕头边上放着几张100元的钱。我是一点儿、一点儿把那些钱撕碎了的……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完了。 
  我们的谈话被刘荔巨大的抽泣声切断。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好坐在一旁等着她自己平静下来。这样过了大约五六分钟,刘荔从皮包里抽出一条绣花的小手绢,轻轻地擦眼 泪。 
  从那天开始,他就经常到我的宿舍来,我不干,他就骂我,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一日为妓、终身为娼,死了都不是什么干净人。那是我一辈子最羞耻、最见不得人的日子,有时候他在我身上的时候还在骂我,有时候他又说他离了婚就娶我……我觉得我就连一个畜牲都不如……可是我真的不敢说。我想到我一辈子做农民的父母,想到我那么千辛万苦地才进了北京……我害怕失去已经有的这种稳定和体面……其实我过的日子一点儿也不体面…… 
  11月份我去深圳出差,回来以后,我发现同事们看我的眼光全变了。刘处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我:“到这个公司以后有什么感想?”我不知从何说起。他的眼神很怪,好像受了什么伤害似的。他说:“刘荔,你可不能让我们大家和你的家里人对你失望。”我还是不明白。他终于告诉我了。黄经理的爱人到单位来闹了一场,说有人勾引她的丈夫,她知道是谁。黄经理说了是我,他说我一个人孤身在北京没有任何依靠,就用这种方式把他当成了依靠,主要是为了在单位站稳脚跟。他说他知道自己错了,被一个农家女孩的欲望给利用了。他还写了一份深刻的检讨要求组织给他改过的机会。这样公司上上下下都同情他,这个人毁掉了我的一生,但是他在大家眼里还是最无辜的人。 
  那段时间我不去办公室,每天就在宿舍里。我的床底下就是黄经理每次到我这里来带来的一些东西,有化妆品、香水和钱,我动都没有动就放在那里了。一想到这些东西我就觉得恶心想吐。而且就是从这件事我明白了一点,像我这样的外地人永远不可能真正融进北京人的生活,北京人是看不起我们的,在北京人的眼里我们是淘金者和掠夺者,我们的行为总是有目的的,我们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当然我在北京这几年也的确见到过那些用不太好的方式谋生的外省女孩子,但是我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我辞职了。一开始特别艰难,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没有地方住。我租了一间大概只有六平米的平房,然后按照招聘广告找到一家招业务员的小公司。去了才知道,这个公司加上我一共只有7个人,我的工作也不是做什么业务,就是当个文秘,连中午订饭都是我的事,一个月900块钱。我很失落,那时候觉得自己一个正经大学生干的是职业学校的学生也能干的活儿,很没有心情。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总要吃饭和付 房租啊,所有这一切就是那个男人造成的,我特别恨他。 
  我一边在这工作一边找别的工作,后来看见你们报纸上有现在这家公司的招聘广告,我就参加了考试。这样就算是在我失业两个月之后,我到了这家德国公司做业务,每个月的工资是4000元。我搬出了那间小平房,租了一套一居室。钱可以说是够花了,工作也应该说是很体面,但是我自己知道,有一件事压在我心里让我永远也轻松不了。我觉得我忍受一切就是为了在北京有一席之地,现在我有了,可是那种很 深很深的自卑还是紧紧地抓着我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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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荔的表情已经安静下来,说到她终于考进外企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丝满足掠过她的眼睛。 
  在北京人眼里,外企职员是高档职业,有很多人给我介绍男朋友,我找各种理由拒绝。我没法接受,因为我觉得谁喜欢上我,我都对不起人家,我失去的是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哪个男人知道了也不会要我的。我其实一直相信,世界上有一种美好的爱情,但是那不是我的,我只能看着身边的女孩子们一个个找到自己的幸福。我怎么也忘不了我的过去。每天下班的时候,同事那些女孩子都有男朋友来接,然后一起出去玩儿或者一起吃饭,我没有,我每天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然后自己在建国门外的一个小饭馆吃一点东西就回家。回到家里看看电视、看看书、写写日记,就这样。我觉得我的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因为那个人已经把我改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24岁的时候做了部门主管,工资比过去更高了。我已经可以买1000块钱的衣服、进口化妆品和香水,但是还是一个人。我再也没穿过天蓝色,我觉得那种单纯的颜色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合适。其实我心里也非常渴望有一个人说他不在乎我的过去,不过那也就是一种渴望,那样的男人只有在 小说里才有。 
  刘荔摇摇头,不知道她是想告诉我真的没有那样的男人还是想说明她这样想不对。 
  94年夏天,我认识了郑君,他在北京的一个研究所读博士,通过关系来我们公司来做社会实践,就在我的部门。他是四川乐山人。我们可以算是同乡,有时候除了工作还可以说说家乡话。我想大概我心里对他是很有些想法的,这个人跟我见过的那些傲气的人不一样,他很理解我的关于外地人的一些说法。他很快就要回所里去了,我们约好了合作结束的时候一起吃一顿饭。结果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像没了魂似的,从早晨就心里发慌。而且我穿了最好的一套衣服,紫色的套装。从小我就喜欢紫色,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贞洁的颜色。 
  刘荔忽然顿住了,然后深深地叹一口气。 
  这两个字永远都不会属于我的,我一直都觉得我不配穿紫色,所以那套衣服从买来就没穿过。 
  整整一天我在等郑君的电话,但是他始终都没打来。我觉得是我自己太自作多情了。可是离下班还有5分钟的时候,我站在窗户边上,看见他站在大楼外面的旗杆底下,他穿得特别正式,深蓝色西装、白衬衫,还打了领带。那是我第一次在下班的时候有人接。 
  我们还是去了我每天都去的那家小饭馆。老板娘已经认识我了,看见我和一个挺精神的小伙子一起,就冲着我笑。当时我觉得有一个男朋友真好,被男人喜欢也是女孩子的一种 价值啊。 
  刘荔的样子显得很陶醉,跟刚才那个痛苦的女人截然不 同。 
  我喜欢听郑君说话,到现在也是这样,经常是他说得眉飞色舞,我在一边认真听着。他说话的时候样子特别纯洁,就好像我们上大学的时候那样一点儿功利都没有。但是我在吃饭的时候就开始变得很难过了,我想到了过去那些日子,那些很羞耻的记忆怎么也抹不掉。我觉得郑君是在带着我做一个梦,等醒来的时候梦就破了,剩下一大把碎片。我当时真想为 我自己哭一场。 
  吃完饭,谁也不想走,我们就到日坛公园来了。就在那边。 
  刘荔的手指向一条林荫路。 
  我们就在那儿不停地走着,有好多谈恋爱的人坐在路边的椅子里,有的还在接吻。看着这些我更难过了。郑君停下来挡在我前面说:“你要是我女朋友就好了。”我突然就哭了。把他吓了一跳,只能赶紧送我回家。当时我就是觉得我最喜欢的一个人跟我擦肩而过了,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有我渴望的 那种幸福。 
  在我的小屋外,郑君说了这样的话:“要是有一个人愿意给你做个伴,你答应吗,我就是那个人,请你考虑。”他走以后我一直在哭,我的确是很爱他,但是我也知道,任何一个人知道了我的过去也不会原谅我的,与其那样还不如干脆就不要开始。我一边哭一边看我原来写的日记。虽然说我不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但是我觉得我在感情上还是很认真和 负责任的,越是我爱的人,我越是不能对不起他。 
  第二天,郑君打电话说他愿意娶我。我拒绝了。我说我们不合适,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这些话都是违心的,是我不能不说,他是一个很纯的人,如果等到生米做成熟饭的时候再告诉他就太晚了,那时候大家都会痛苦。说完这些我就挂上了电话。后面的一个星期都没有他的消息。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到那家小饭馆吃饭,老板娘过来说:“那小伙子真不错,今天怎么没一块来呀?”我趴在桌子上就哭了。我说:“以后再也不会一块来了。”我用一个星期的实践告诉我自己这是最好的结局,没有开始也谈不上结束。但是我心里非常想他,非常非常想。 
  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月,我基本上也回到了原来那种生活当中。有一天下班,我还是拖到7点多才走。刚一出大门,就看见郑君穿着那套蓝色的衣服站在老地方,我什么也顾不上就跑过去,他一把就把我抱住了。我哭得他的肩膀上都是眼泪。但是我决定了,什么也不管,绝对不能就这样错过我一生中最好的东西,就先这么过吧,能拥有多久就拥有多久。当时我想,我这一辈子可能就只有这一次像样的恋爱,好好地跟他过一段时间,我们分手以后,我也就可以什么都不想地过后面的几十年了。郑君当然不知道我是这么想的,他以为我答应 他了,开心得不得了。 
  郑君这个人真的是一个品德非常好的男人,我们恋爱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对我提出过任何要求,每天他接我下班,我们一起吃饭,然后他送我回家,在我的小屋坐一会儿,十点钟之前他肯定会离开。我们也像那些谈恋爱的人一样很亲热,但是没有一点儿越轨。他说他要等到和我结婚的那天。每次他这样说的时候我都要忍住了不哭,我自己心里知道,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 
  你觉得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吗?明明知道不可能有结果还 假装答应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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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荔看着我,脸上多多少少还有一些泪痕。我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又接着讲起来,好像根本也不需要我回答什么。 
  郑君总是在向我求婚,他每说一次我就觉得我们分手的日子离我又近了一点。96年春节的时候,他说他要回一趟老家,让我跟他一起走,我说我要出差没有时间。那天他很生气。他抓着我的手质问我:“你究竟害怕什么?为什么一提结婚你就那么紧张?”我真想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都告诉他,可是我明白,如果他知道了,我就彻底失去他了。我还是哭。他又问我:“你是不是怕我会对你不好?”我顺势点头。其实就是这 样,他如果什么都知道了还会对我好吗? 
  郑君回老家的时候我去了上海。在那里六天,每天都过得不踏实,我当时就只有一个念头,假如世界上有一种东西能弥补我的过去,能还给我一个纯洁的身体,我愿意用全部生命去换的,哪怕只给我一个新婚之夜。但是世界上没有这种东西能让一个人重新活一遍。 
  也是特别偶然,我到药店去买人丹,无意中看见一个小广告,就是我那天买的那个东西,我吓了一跳这种东西也有假的了。不过我还是多看了几眼,而且我忽然想如果这个真像说的那么管用,我不是就可以跟郑君结婚了吗“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我真是很卑鄙的,居然想撒一个这样的弥天大谎,还敢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爱他…… 
  刘荔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她的双手绞缠着,手背上有一条勒出的红印。 
  我赶紧就离开了药店。最终也没买那个东西。我回多们北京之后郑君就又来找我了,他说他已经通知了 家里人,说他准备在北京跟我结婚。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 来的勇气,我答应了。而且我自己暗暗做好了准备,如果被他发现了我不是处女,我就离开他。 
  刘荔沉默着。她把她的小皮包抓得紧紧的,仿佛里面有她的生死攸关的宝贝。 
  但是我实在没有勇气面对那种失去,我不知道没有郑君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而且我实在希望能够在这么多年的痛苦折磨中解脱出来,难道就因为一个坏男人曾经欺负过我,我就一辈子不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吗:我最后还是去买了那个东西,就是咱们在药店碰上那天。我想就算是偷来福我也必须要拥有它,只是这样太对不起郑君。 
  我们结婚那天没来什么客人,一些他的同学朋友。我谁都没请,我跟过去的人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忘掉还来不及。客人走了以后就剩下我们俩,我当时又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我想什么都完了。但是那天真的很奇特,我们ML,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发现。睡着之前他说:“你真是我生命中最完美、最纯洁的女人。”他居然什么也不知道。 
  我现在跟你说这些,心里还很不舒服。我觉得结婚那天是我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天,我应该说是得到了一个男人最多的爱,但是我还是骗了他。我非常自责,但是我也非常矛盾。如果我告诉他我就会失去他,而且他会认为他自己看错了人,他会很受伤害,但是现在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他是受到了欺骗,尽管他自己不知道但是实际上他还是受了伤害……我真的觉得这是我欠下的一笔良心债,永远都还不清。 
  你说如果我当时告诉他我曾经经历过什么,他还会要我吗? 
  我说如果他真的爱你就应该只关心你的现在和将来而不是你的过去。刘荔笑着摇头。 
  话是这么说的,但是这种事情是不能去试的,结果不会好。 
  刘荔从她的小皮包里取出了那个药盒,她说:“我没用这个东西,那天我就是打算破釜沉舟的。结果我真的得到了幸 福。现在这个没有用了。” 
  我问刘荔为什么会找我谈话,并且讲出这些不为人知的内容,她又一次泪流满面:“我希望有一个人知道我,这么大的一一块石头压在我心里,气都喘不过来。我总是觉得我自己还 是不纯洁,尤其是跟我丈夫比起来我简直无地自容……… 
  我们离开日坛公园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她在说再见之前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和我保持联系,而且她已经决定永远不告诉她丈夫已经过去的那些事实。 
  然而在回家的路上,我还是一味地设想,假如刘荔告诉郑君一切,他真的就会离开他吗?他会吗?假如他自己发现了新婚的妻子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完美无缺,他会放弃这个婚姻吗?从小就有人告诉我隐瞒不是欺骗,但是因为隐瞒侥幸得到的幸福能支持多久呢?那个小小的药盒子,那种我没有见过的据说能起死回生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连这个都可以造 假,那么我们供奉的婚姻啊,还有什么是真的?…… 
  想着想着就非常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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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慢慢日子长了,爱情变得有点挑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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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态的解体 

采访时间:1997年6月23日 星期一 阴历五月十九  
采访地点:建国门外街道办事处门外  
姓 名:丁×  
性 别:男  
年 龄:不详  
  大学本科毕业,现为国家公务员。   
  
  今天确实不是办喜事的日子——就是因为了解得大多才最终会有今天——不变才是不正常的——觉悟是生活逼出来的——过好日子的愿望把人都弄晕了——不想留下这么一段说不清的东西 

  1997年6月23日,星期一,阴历五月十九。
  我从早晨八点半就盘桓在建国门外街道办事处大门口。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这里。我试图找到一对来离婚的夫妇,如果他们愿意讲讲他们自己的事,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三次,我都碰到了这样的夫妻,他们都是来离婚的,原因和他们的情状各不相同,但是有一点很一致,他们不想说,关于为什么、花了多久才作出决定、今后等等,一个字也不想说,甚至就连此时此刻的心情也不想泄露一星半点。 
  大约9:20,我看到了他——一个穿着淡蓝色T恤的、清洁体面的小伙子,他站在离我大约五步远的地方,表情平静。我问他是否在等人,他点头,眼光温和。我说今天不是一个办喜事的日子。他皱了皱眉头,我随即递给他一张名片,也许你愿意聊天?他的目光落在名片上,说是来离婚的,姓丁。 
  不错,我是来离婚的,我们约的是九点半,我来早了。其实每次都是我等他,从谈恋爱的时候到结婚之后,只要有约会,她肯定迟到。这是不是意味着在我们的关系中我就注定是被动的,我还真说不好。也是跟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的。今天确实不是办喜事的日子,全是单数的日期,街道都不办结婚。我们有意选在今天,待一会儿出来,就又都变成形只影单的了。怎么跟你说呢?本来我们都有充分的理由离开对方,这些理由重复过一千遍了,对她父母、对我父母、对调解员,更多的是对我们自己,我们几乎都在纸上写过不少,谈恋爱的时候因为在一个学校,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写过信,要离婚了,反而开始写信了,好像都想明白了,理由充分,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你这么一问,我还真说不清了。 
  小伙子深深地吸一口烟,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又猛吐出来。看得出来,他不是一个老练的烟民。他似乎很想表现得潇洒一些,不仅仅是在吸烟这件事上。显然,他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她比我小一岁,大学同学。上学的时候,我们班谈恋爱的有好几对,真正毕业以后生活在一起的就我们两个,要说青梅竹马,这也应该算吧?结婚的时候我们还为了相互了解的多庆幸呢,现在想想,可能就是因为互相了解得大多才会最终有今天吧。毕业的时候我们就打算结婚的,那时候说“一家两制”,一个人求稳定,一个人去挣钱。她英语比我好,而且那时候我们就一致认为女性总有她无可取代的优势,所以她去了外企,我去了机关。很快我们就结婚了,跟所有两个人的家庭没什么两样,很好,舒服、和谐,毕竟那时候还有爱情吧。可能所有的婚姻一开始都是好的,别看我们今天到了这个份儿上,凭良心说,第一年还是挺好的。我们跟别人合住一个单元房,我们家的房子不大,但是只要我不离开单位,结婚两年就可以分到一室一厅。她也鼓励我等。她说你别觉得自己穷,将来有了房子,那可是一笔大收入,好多人干了一辈子都分不上房子呢,一个人挣钱一个人挣房,还是平衡的。我相信她的话,我自己也这么想。到今天,我们结婚还不到两年。 
  结婚的时候,我们有一本相册,封面上写着“天长地久”,我觉得两个人能结婚,一定都是想天长地久地待在一起。那种时候不会去想象变化,可能根本就不认为还会有变化,就算看着周围有人变来变去,也绝对不可能联想到有一天会轮到自己。现在我知道了,不变才是不正常的。慢慢日子长了,爱情也变了,变得有点儿挑食。 
  笑。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他极快地躲开我的追问的目光, 
  我没有看清楚他眼中一闪即逝的光泽意味着什么。他换了一条腿支撑自己,下意识地看看表。 
  我没有太好的收入,自然上不起太贵的供品。她见了世面,就有了比较。这种比较其实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全是鸡毛蒜皮,但是,那个劲儿特让人难受。她那么吃不香睡不稳、干什么都有一搭无一搭的,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就是活得不带劲吧。跟谁都不这样,唯独跟我,尤其是一起在家的时候。我后来才明白,闹了半天就是因为我穷。我相信她曾经是十分质朴的,但是这种质朴究竟能经住多大的考验就不好估算了.总之她嫌我没本事。我知道这是因为环境,在她的环境里男人们因为挣的钱比我多,就显得比我更有成就,这很像我这个环境里的女人,因为比她挣的钱少,就显得比她本分一样。 
  深刻?我不深刻。这点儿觉悟是生活逼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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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点燃了第二支烟,动作依旧不老练。点烟的同时他狠狠地踩住扔在地上的烟蒂,用力碾了碾。 
  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怪过她。她的方式跟那些“闹”离婚的女人不一样。她不闹,她不说话、不笑、不抱怨,但是也不理我。后来我想,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根本视而不见的时候,大概就是心里没有这个人了。她没有外遇,但是她自己给自己送了一枚钻戒,她每天戴着、看着,一言不发,我就觉得很压抑。我就是个买不起宝贝送给自己爱的女人的饭桶,我他妈能不离婚吗?对不起,我说粗话了。 
  我赶紧摇头表示十分理解他的激动。我们谈话的声音不大。穿过这条街是一个很大的自由市场,偶尔有上了岁数的人拎着篮子从我们身边经过,不经意地瞥上我们几眼。 
  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换成任何一个男人也会这么做。在今天以前,大约有三个多月吧,我们就各干各的,不在一起了,就是……你明白吧?你说,不离婚行吗?……她不是拒绝,是无所谓,这比什么都让人难受。我说不行就分手吧。那时我不用离婚这个词。她说你想好了吗?我说这样对谁都是负责任的。她就搬回她娘家去了,我们是打电话约好时间才来的。 
  你非让我说为什么,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呀。我说不清楚,可能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最容易解体吧,悬殊太大,不是经济。能力和机遇,而是心态。过好日子的愿望把人都弄晕了。现在是不是男人比女人更平和? 
  他皱着眉头吸烟,身旁的小餐馆门口有几个外地小姑娘在择菜,一对很破的国产音箱里荡出来的歌词不甚清晰也极不合时宜:“……就让我陪着你,陪着你,话说从头……”小伙于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我们唯一的一次对视,我看见他的眼中有真真切切的伤痛。 
  你肯定比我更知道。 
  没有照片,两个人的,都撕了。谁也不想留下这么一段说不清的东西,都还年轻。现在有一张两寸免冠照,留着贴离婚证的。我没到不相信婚姻的地步,但是不敢再轻易碰它了,真不敢。 
  差十分十点的时候,一个长发披肩、样子极清秀表情也极淡漠的女人走过来,我们的谈话无法继续了。小伙子礼貌地和我告别。女人对他挥挥手,极有主见地走在前头,男人随之而去。后面的事不得而知,仅可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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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连载]《绝对隐私》 第9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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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婚姻能不能扛住时过境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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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停不下来 

采访时间:1997年7月8日星期二   
采访地点:北京秀水东街美国使馆签证处门外   
姓 名:于凌   
性 别:女   
年 龄:30岁   

  天津某大学经济专业本科毕业,北京某公司职员,现居美国。  
  老实说我已经忘了他很多——真有个谁对不起谁,说出来也不算不正常——那么一种委屈没有语言能表达——就连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都认为他可以那样对待我 ——他走了以后我就又当男又当女——谁知道千里之外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一 个人苦苦地过——很难说是忠于丈夫还   是忠于自己——人的一生就是这样。 

  1997年7月8日,星期二。这里是秀水东街,美国驻华使馆签证处门外。这一天北京的气温高达35℃。早晨9:40,我在排成长龙的男男女女中找到了于凌,她穿一套白色真丝中式套装,这是我们前一天在电话中约定的,她说这样穿衣服显得比较传统,主要是为了给签证官留下一个好印象。 
  夏季的阳光洒在于凌的脸上,给她的憔悴抹上一笔金色。她捏着一条粉红色的小毛巾,频频擦去汗水。谈话间她不时地挥一挥小毛巾,仿佛要把很多别的东西一同掸去。队伍的移动十分缓慢,所有的人都有一种人在江湖见怪不怪的耐心。你看着我这打扮可笑是吧?我自己也觉得别扭。 
  从电话里听于凌的声音,干脆、利索,很容易让人把她想象成一个身材丰满的短发女于,而实际上,包裹在悬垂感极好的真丝之中的这个女人看上去娇柔俊俏,她的显然一丝不苟又极力表现随意性的穿着像会说话似的迎合着一种非中国大众的趣味,尽管她的衣服是那么“中国”。 
  这是专门为办签证买的,好比唱戏的行头。在这儿排队的老前辈告诉我办签证要有办签证的打扮,原来我不信。我想美国那么发达,美国人肯定喜欢现代派。第一次来,我穿了一条超短裙,真正美国产的,当时我想,我连衣服都买你们做的还能不放我出去?结果一看那天的签证官看我的眼神儿,我就知道完了。有过拒签经历的人都知道,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你真的有什么原则问题不能出去,就是因为这一天签证官不高兴、看你不顺眼,你就走不成。是不是有一种命运色彩?真是人不转鬼转。来这儿的人看上去随随便便的,其实在个人风格上都下了一番功夫,心里提着气呢。 
  我顺着于凌的指点悄悄打量周围的人,的确,那些面部表情平和的人的眉字间隐隐地表达着紧张、局促和前途未卜的不安与惶恐,他们的随意之中有掩不住的刻意,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刻意是否恰到好处。 
  天不亮的时候我就来了。……对,是志在必得。上一次是在两个月之前,我被拒签一个月。我用了很长时间下决心,现在应当说是去意已决。我是去找我丈夫。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5年前,那时他办成了留学,专业是计算机和市场分析学。当时我们结婚不到一年。结婚之前就计划好了让他出国,所以,除了一些必须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之外什么也没买,就是这样,他走的时候我们还是跟家里借了两万块钱。他算比较顺利的,有奖学金,很快又打上一份工,维持自己的生活之外,还能寄一点钱回来,当然他过得很节俭。 
  说起来也是分开的时间太长了,5年,我们从认识到结婚之后他出国,加起来也还不到5年。老实说我已经忘了他很多。有时候想到他,记不起来他的头发是朝哪边梳的,怎么也想不起来,干脆自作主张地让他就朝左边分吧,因为好多男的都是这么分缝儿的。结果他寄来照片一看,原来是右边,我看着照片就忍不住眼泪,我的丈夫,居然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消失,你说这有多感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是写信的,最初的信很长,什么都写,细致到吃喝,信的逐渐简短是和时间的推移同步的,写一些一般的情况,还有每封信必用的结尾“想你”,都变成了定式。我们之间最具体的联系是他每个月寄钱,几百美金,有时多、有时少,我可以根据钱的多少来推测他的经济状况。本来我们共同生活的时间也不长,所以一个人过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不习惯。但是到底还是不一样吧,有一个婚姻,在那儿具体地存在着,尽管他不在眼前,总有一些牵挂或者就是牵绊吧。岁数都不大,天各一方的,真有个谁对不起谁,说出来也不算不正常。 
  说到这里,于凌笑了,挥了一下手里的小毛巾,像是要把许多别的什么一起掸去。我注意到她的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很纤巧的白金戒指,阳光晃在上面,打磨得十分精细的花纹仿佛紧密的碎钻一样闪闪发光。也许没有把戒指套在标志着已婚的无名指上,可以让她暂时忘记自己是一个“名花有主”的女人?我没有问。 
  我今年30岁,嫁的那年才24岁,很寂寞,是那种有依靠却怎么也靠不上的孤单,你明白吗?一点儿也不具体。他难得打电话,越洋长途,贵着呢,我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哭,他问“怎么了”,我也说不出来,就是那么一种委屈,没有语言能表达。 
  那天你在电话里说:“像你这样的单身女人……”之后,我自己想过,我算严格意义上的单身女人吗?英语里有一个词叫“being”,咱们说是“状态”,从状态上说我是单身,但是我跟那些真正的单身女人又不一样,我有婚姻,只不过它不在眼前,这个婚姻什么忙也帮不上,但是它存在,它拴着你,它让你必须遵守已婚女人需要遵守的一切规矩,你说你有苦衷、你不遵守,行不行?不行!你不遵守你就是坏女人。好女人应当像王宝钏,忍饥挨饿、破瓦寒窑一等18年,等得丈夫衣锦还乡。王宝钏做了王后是吧?穿金戴银,可是18年的苦对谁说? 18年的损失谁来弥补?他补得起吗?再说,她丈夫还带回来一个二房呢。这18年跟18层地狱又有什么区别?我的状态就是当年的王宝钏,不同的是我也想做她那样的好女人,同时也不想太委屈了自己,我徘徊。 
  5年当中,有太多的诱惑。别人说诱惑之所以能成为诱惑,是因为人的意志不坚强。我觉得不完全对。对我来说,那些对别人微不足道或者一眼就能认清是诱惑的东西都能让我感动或者说难过吧。比如有一次,我跟我们公司的司机一起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他家取点东西。他说你上楼来参观参观吧。本来很自然的事,我看到他家到处都是他们夫妇共同生活的痕迹,就连那种家家户户都有的凌乱都让我觉得人家比我活得好了不知多少倍。我站在他家卧室门外,靠着门框,忽然就哭了。一开始那个司机有点慌,但是他马上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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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时间:2007/3/15 17:54:00   短消息 编辑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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