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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第三次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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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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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诱骗白狼　

　　
　　（一）　　茫茫的原野，灰冷的天空。北望大清河，大坝上面几棵枯柳在刺骨的北风里颤抖。坝下几处东倒西歪的土坯房，房上密生的杂草在寒风中向前疯狂地奔跑。烟筒里吐出的浓烟翻滚着打着漩儿扩散开去……
　　眼前一片惨白荒凉的菜地，干硬的白菜疙瘩扯着干菜帮子飘舞在寒风中“哗哗”作响，近处一排歪歪扭扭斜躺着的篱笆障子，远处急速地走来一群疯狂的人们，高举铁拳喊声震天……
　　“打倒反革命分子张蓬日！打倒反革命分子张蓬日……”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张蓬日被两个背枪的民兵反扭着胳膊，头上扣着尖帽儿，低着头，一步一步被两个民兵架着往前走。
　　“保护无产阶级专政的胜利成果！……”人们相互挤着不停地喊着向前拥着，越聚人越多。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赶上甩在了后面，后面的人继续往前面追赶着。
　　经过菜地，便听见大队会场那边高音喇叭刺耳的噪音。脚下的白菜疙瘩被踢得到处乱飞，干脆稀酥的白菜帮子被一双双大脚碾得粉碎，疯狂的人们在一团黄色的烟尘里前进，浓浓的烟雾刮起来漫过人群向前运动着。人群后面留下一条白白静静土路，长长的垄沟里细碎的干菜叶重新被风卷起，飞舞着盘旋着赛跑着……
　　“反革命分子张蓬日是鞍山客车厂设计师，家庭出身地主，有海外关系。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破四旧，立四新……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发布后，全厂工人都投入到如火如荼的革命战斗中去，他纠集了一小撮阶级敌人企图阻止革命气焰，反对革命小将砸碎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革命斗志，死死护着那些资产阶级的仪表仪器，阻止革命小将进行正常的革命行动。还在背地里疯狂地叫嚣说这场革命的斗争是‘无理取闹’，矛头直接指向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能答应吗？……”会场上立刻传出口号：“我们不答应，我们坚决不答应！……打倒反革命分子张蓬日……打倒反革命分子张蓬日！”接着群众又高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会场里的人们高高的举起拳头，圆瞪双眼，脸涨得通红，目光怒视着大队的院门口……

　　（二）

　　前面的人流如潮水一般涌进了大队院子。院子里的人往外面涌着，挤得水泄不通。两股人流汇集在院门口，一顿拳打脚踢，会场顿时混乱了起来。张蓬日被打得趴在地上，尖帽被踩得稀烂，两手抱着头象一个瘫软在地上的大乌龟。
　　两个民兵竭力阻止。两股人流怒目而视，相互之间大打出手。高音喇叭提高了嗓门，里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细细地尖叫：“广大社员同志们，广大贫下中农阶级兄弟们，红卫兵小将们！你们要同广大人民群众站到一起，不要让阶级敌人的阴谋得逞，住手！立刻住手！我们要分清敌我，保护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政权……”
　　大队院子院门朝东，院里西面高高的讲台子上放着一张长方形的办公桌，上面放着扩大器，后面站着一个个子矮小瘦弱的女青年，十八九岁，黄白面皮，腰扎皮带，身穿绿色军服，头上一顶绿色的军帽。看去十分精神，脸上冒着凶光。左胳膊上戴着红色的袖标，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左手握着红色的语录本，右手托着能自由弯曲的话筒。你还别说，她这一喊整个会场象哑巴了一样。那些从大队院子里迎出去的穿绿军装的青年们立刻掉转了船头，几个红卫兵小将从地上抓起了张蓬日，匆匆拖上了讲台，那两个背枪的民兵努力地追过去跟在后面，象木头人一样的被挤上了讲台。张蓬日被扔到了讲台上，闹了个嘴啃泥，趴在那里起不来。那个女青年急走了两步，冲到张蓬日的近前，抬起一只脚踩着他的腰，举起左手高喊：“打倒反革命分子张蓬日！打倒反革命分子张蓬日！阶级兄弟团结一家……”会场上又一片喊声：“伟大的光荣的中国***万岁！毛主席万岁！……”会场上象开了锅的沸水，立刻沸腾了起来，人们高举着拳头愤怒地盯着台上的张蓬日。
　　台上的人台下的人挤得水泄不通，象潮水一样的奔流起伏。只听得台前的人：“妈呀……”一声惨叫，便有人被踩到了脚下，后面的人拥着前面的人继续往前挤，前面的人往后躲着，人流又若潮水一样汹涌澎湃。有的人在台子的水泥墙边“嗷嗷”的骂着，那个女青年跑到讲桌后面抓起了话筒：“肃静，肃静，贫下中农同志们，父老兄弟姐妹们，我们要保持旺盛的革命斗志，要稳定要团结，肃静，肃静……”会场上的秩序愈发混乱，广播喇叭拼命地喊着，喊叫声、叫骂声、口号声……和高音喇叭刺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撕心裂肺，会场的局面更加混乱，眼看就要发生一场暴乱。
　　只听得“砰”的一声枪响。会场上又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群众的目光顺着枪声转向了讲台的西北角……

　　（三）

　　那个穿绿军装的女青年左手叉着腰右手抓着话筒气喘嘘嘘地定了定神又喊了起来。脸色十分难看，嘴里“嗷嗷”地叫着象驴在叫天：“……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张蓬日不但有海外关系，又同他们厂里的女设计员有不正当的关系，大搞资产阶级那一套生活方式——令人作呕……”她又清了清嗓音继续喊：“今天我们要揭穿他丑恶的画皮，誓死保卫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政权……”刚刚稳定下来的会场又响起了一片口号：“打倒张蓬日！打倒张蓬日！誓死保卫无产阶级革命政权……”女青年的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儿，向旁边做着手势：“……下面我们请革命造反派司令郭老三同志讲话，大家致以革命的敬礼……”会场上立刻欢呼起来了。
　　一个高个子黑脸膛浓眉毛斜楞着眼睛的农民汉子，手里提着一支乌黑发亮的****从讲台的西北角大步流星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用嘴向冒着烟的枪筒里吹气。浓烈的硝烟味道弥漫在讲台周围，一些人张大鼻孔深深的吸着，脸上露出贪婪愉悦的表情。
　　郭老三腰里扎着宽宽的咖啡色的皮带儿，前面黄铜的皮带扣发着黄橙橙的光芒。他又吹了两口气然后晃了晃手腕把乌黑发亮的****插在右肋下的皮带里，枪柄上系着长长的红色的缨子，鲜红的红绸子在风中飘扬。郭老三快走了几步，冲到趴在地上的张蓬日的跟前，伸出手抓住了张蓬日的腰带，一叫劲把张蓬日提了起来，然后又松手把张蓬日狠狠地摔到地上，张蓬日又来了个嘴啃泥，眼角流出了鲜血。
　　郭老三示意站在台上的那两个民兵，两个民兵过去把张蓬日反扭着胳膊放到了讲桌前面的一个长椅子上，张蓬日的脸上流着血，喘着粗气，闭着眼睛，半坐半躺在椅子上。
　　“同志们，贫下中农同志们！阶级敌人死心不改，妄图复辟资本主义，我们一定要打跨他们的嚣张气焰！捍卫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政权。”郭老三一边喊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窥张蓬日，张蓬日正吃力地抬起头抽出手用袖子擦脸上的血。郭老三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伸出宽大的巴掌向张蓬日的脸上删去，左右开弓，张蓬日被打得在椅子上左右摇摆，一下子又栽倒到地上，两个民兵又过来把张蓬日抓起来扔到了椅子上。此时的张蓬日已经被打得半死，两个民兵在旁边提着他的胳膊，他勉强地坐在长椅上。下面的群众的脸上掠过一阵子的严肃。一阵冷风吹过，如千万把小刀子割在张蓬日的脸上，血流到前胸的衣襟上，立刻冻得发白变硬。会场上又寂静了许多。
　　郭老三又回到讲桌前对着话筒继续讲：“昨天下午，啊，张蓬日在生产队的场院窝棚里纠集几个地主分子的狗腿子，散布什么，啊，说他改造期要满啦，将来会给他平反，他不积极认真参加改造却在背地里散布谣言，攻击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政权。谁***给他平反，啊，平***什么反……我们能答应吗？”郭老三嘴角冒着白沫子，瞪着那双半斜的眼睛。那个女青年高举着语录本，会场上又响起了疯狂的口号：“打倒张蓬日！打倒张蓬日！保护无产阶级专政的胜利果实！打倒张蓬日！……”郭老三举起双手向下按着做着停止的手势，会场又恢复了平静。郭老三接着讲：“……他正在散布反动言论被群众发现，今天我们就抓住这个矛头进行批斗，要他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啊，供出他反革命的可耻行径和他们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的反动组织……难道革命造反错了吗？”会场下面又一阵喧闹：“我们没有错，造反有理，造反有理……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下面有的人开始疯狂地跳起了忠字舞，有的人开始高声的叫喊，有的高声的骂着，号叫……有的人试图冲上台去打张蓬日，两个民兵竭力的阻拦着。此时的张蓬日早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叫生死，他已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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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时间：2007/6/19 17: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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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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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几个红卫兵过去提起张蓬日，张蓬日又瘫倒在地上，嘴里吐着红绿沫子，翻着白眼。看到这种情形，会场上的群众竟没了情绪。那个女青年迅速跑到郭老三跟前趴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郭老三把话筒送到嘴边情绪较比刚才似乎缓和了许多：“同志们，广大贫下中农兄弟姐妹们！张蓬日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罪大恶极，现在我代表革命代表党对反革命分子张蓬日进行宣判：‘判处反革命分子张蓬日死刑立即执行。’——现在把反革命分子张蓬日押付刑场执行枪决。”会场里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口号：“打倒张蓬日！打倒张蓬日！保护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成果，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一个个拳头象一把把黑色的铁锤高高的举起，似一片黑色的高高林立的森林庄严肃穆。
　　那两个民兵站在那儿早已经不耐烦了，当听到郭老三宣判结束，两个人脸上表情立刻变得自然放松了。两个人跑了过来，把体如筛糠面如土色的张蓬日押了下去。转弯抹角，张蓬日被押到了讲台后面的仓库里。随后一声枪响，会场里的群众象泄了气的皮球各自散开了。没有了口号，也没有了愤怒，象一只只瘟鸡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漫无目的地走着……
　　刚才被踩在脚下受伤的群众被抬到了大队部，有的被做人工呼吸，有的被人捶打前胸，摸索后背，大队部里象宰猪厂里一样乱嚎乱叫，最后受伤的人都被抬到了卫生所……
　　那两个民兵回到了大队部向郭老三报告：“报告队长，张蓬日已经被我们执行了枪决。执行完毕，我们把他押进了三小队的仓库里，他躺在那里装死，被我俩踹了几脚……”郭老三紧了紧系在腰间的皮带儿清了清嗓子：“好，做得好，你们又一次胜利地完成了革命任务，把枪交上去，放工……”

　　（五）

　　张蓬日躺在仓库里，渐渐地苏醒过来。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又用手指掐了掐自己的脖子，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成了运动中的牺牲品，曾经两次被枪决过，但每次都幸运地与死神擦肩而过。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被枪决。他摸了摸自己肿大的脸，感觉木木的，麻麻的，眼泪和鲜血已经模糊在一起。他用力地睁开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向外面看去，有一缕缕明亮的兰幽幽的光从仓库的窗口照射进来，仓库里变得越发明亮起来，登时，他的心头似乎又产生了一丝对生存的渴望……

　　此时正是一九七六年的初冬，在寒风凛冽的辽南一个农村里，年过半百的张蓬日即将走向光明重获新生，这也是他被打成反革命下放农村接受劳动改造的最后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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