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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一场情事]圆舞--亦舒 第20楼
haagendazs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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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谁说的,欺侮人的人,从来不记得,被欺侮的那个,却永志在心。

  在这个时候,我也发觉自己是个记仇的人,不好相与。

  他故意坐在我身边,无头无脑地说:“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惠叔。

  “他又结了婚,我们一直同舅舅住。”

  他们每人起码要结三次婚才肯罢休,我叹口气。

  “你妈妈呢?”

  “妈妈一直与我们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紧的是,一直与我们在一起。”这是衷心话。

  “舅舅的孩子们瞧不起我们,日子并不好过。”

  我微笑,他现在也尝到这滋味了,天网恢恢。

  “你仍住在我们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们的家。”我不客气地抢白他。

  他气馁地低下头。

  过一会他问:“你母亲也陪着你吧。”

  “嗯。”不想给他知那么多。

  “我们的命运都差不多呢。”

  他视我为知己,这倒颇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我们好恨你,”他低声地说,“以为是你的缘故。”

  “什么是为我的缘故?”

  “房子的事呀,为着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亲说,那人借款子给他,条件是要他把老宅让出来。”

  我一呆,这倒是新鲜,第一次听见。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认出来。”

  他诧异,“你?像你这样的女孩真是罕见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这真是先兵后礼。

  “要是长得不漂亮呢?”

  惠保罗颇老实,“那就记不住了。”

  这小子有点意思。

  但是无法勉强喜欢他,或者不是他的错,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两兄弟出现,导致母亲离开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与母亲分手还有其他的原因,但人总喜欢把过错推在别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当下惠保罗说:“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不记得了,”我温和地说,“全部不记得了,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他大喜过望,没察觉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隔一日,他亲自在门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虽不喜欢他,也有点高兴,他犹疑着不敢按铃,我乐得坐在屋内静观其变。

  傅于琛出现,惠保罗急急避开,我匆匆放下帘子,拾起报纸。

  他开门进来,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报纸调转了。”

  我胸有成竹,“调转怎么看,当然是顺头。”

  “噫,试你不倒。”大笑。

  我更装得若无其事,“干什么要试我?”

  “因为有男孩子在门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说。

  “是吗,谁?”

  “我怎么认识。”

  “我也不认识。”

  “那人家干么巴巴地跑了来站岗,手上还拿着花。”

  “谁知道。”

  傅于琛的眼睛真尖锐,什么都看见。

  “对,女孩子长大了,自然有爱慕者上门来追求。”

  他声音中有点慨叹。

  我不出声。

  “渐渐便来了,再过一阵子便恋爱结婚生子,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唉。”

  “恋爱结婚生子,就这么多?”我问,“事业呢?”

  “你像是有事业的女性吗?”傅于琛取笑我。

  “怎么不像?”

  “要事业先得搞好学问,没有学问哪来修养智慧,怎么办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点成绩来,从现在开始,痛下二十年功夫还有希望。”

  我呆呆地听着。

  “十年寒窗,十年苦干,再加上十足十的运气,才能有一份事业,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数人只能有一份职业,借之糊口,辛劳一生,有多少人敢说他的工作是事业?”

  这是傅于琛第一次同我说大道理,我感动得不得了。

  “怎么样,承钰,”他当然看出我的心意,“打个赌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后看谁赢得东道可好?”

  忽然之间,我站起来说:“好!”

  他伸出手掌,我与他一击。

  他笑,“把门外的小子打发走吧,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你没有时间打理此类琐事了。”

  我看着他,一时间不明白这是关怀还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报复,到时不怕你生父不出来认你。”

  这句话决定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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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时间:2007/5/6 14:47:00   短消息 编辑 引用

作者 主题:回复:[一场情事]圆舞--亦舒 第21楼
haagendazs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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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保罗走了,花留在门口一直至枯萎,没人去理它。

  傅于琛第二天就把我送进一间著名严格的女校,叫我选修中英文。

  忽然间我对功课产生最浓的兴致,每天孜孜地读到晚上十二点,调校闹钟,第二天六点又开始读,真是由天黑读到天亮,天亮读到天黑,连看电视的时间都不大抽得出来,莫说是其他娱乐,一整个学期都是这样,陈妈啧啧称奇,傅于琛却气定神闲,像是算准我不会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罗后来又来过几次,由我开门打发他走。

  用的借口是“妈妈不想我这么早同异性来往。”

  听听,这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对她们所不喜欢的异性说出,好让他们落台,蛮以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罗之后,也颇有男孩来约看戏打球游泳,但他们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个学期之后,因为届时,预料功课才会上轨道。

  当然也有例外。

  傅于琛。

  他喜欢我修饰整齐了陪他招待客人,脱下校服,便是晚装,像大人一样穿名贵的料子,闪烁的颜色,每个月总有一次吧,我与他各坐长桌一头,让不同的客人猜测,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从不请到家里来。

  谁不渴望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苦无机会。

  这个时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时也很纳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傅于琛的内心,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与他作伴。

  不过却不怕,因与他熟得不能再熟,两人同居一屋,不胜避忌,两间睡房中分隔的始终只有那道中门,有时淋浴,忘了锁门,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说的话说完,我在浴帘内对答。

  日子实在太长,一切变为习惯,陈妈早已忘记惊异,为她的好差使庆幸,很多时候,她只须坐在工作间指挥如意,另外有两位女佣,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罗在校门口等,仍拿着一枝小小的花,在那个时候,这一切并不算得老土,还十分够得上浪漫。

  一两次不得要领,他叫朋友陪了来,多张嘴作说客。

  朋友剑眉星目,比他神气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脚步来。

  “承钰,为什么不睬我?”惠保罗追上来。

  “我说过,妈妈责备我。”

  “但你有权结交朋友,你应争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司机将车驶过来,我上车而去。

  过一天,与女同学联群结队地放学,我正详细地形容功课的心得,忽然,惠保罗的朋友拦路截住我们去向。

  “你!”他凶神恶煞地指住我,“过来。”

  女同学都吓呆了,我却被他这股姿态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贵干。”

  “你何苦骗惠保罗。”

  “我骗他什么?”

  “你根本对他没兴趣!”

  “说得一点都不错。”

  他一怔,“你说什么?”

  “我们只不过是孩提时的相识,他们两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干么叫他等你?”

  “你哪一只尊耳听见我叫他来等我?自以为仗义执言,不要脸。”

  “喂,你别走。”

  司机跑过来,“小姐,没有什么事吧?”

  “我与同学讨论功课,你先回去。”

  “小姐,车子就在对面街上。”

  他见司机走开,马上说:“你敢与惠保罗对质吗?”

  “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说得不错。”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过眼,你是个坏女孩。”

  他一脸憨气,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来,读书,他可能比我高一两年班,但做人,我段数比他高十级八级,十多岁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这样的黄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当然,如果能够知道将会发生的事,就笑不出来了。

  “把名字告诉我。”

  “以后别再难为惠保罗。”他怒气冲天地警告我,然后转头走。

  女同学都已散开,我登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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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一场情事]圆舞--亦舒 第22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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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笔记做到半夜,听到傅于琛进门来。

  他过来找我,还没抬头就闻进一阵香味,还以为他请哪位女宾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香肩。”

  “什么?”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着坐下,有点酒意。

  “让我猜,见到老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随便。第二,喝得很高兴。第三,司机没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来。”

  “可猜到你在读姬斯蒂的推理小说。”

  我放下笔,“功课多得要二十四小时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觉就好,或像你那样,只睡四小时。”

  “承钰,”他忽然说,“我刚才见过你母亲。”

  又回来了。

  我清清喉咙,“这次又要多少?”

  “她不要钱,事实上她连本带息归还我,还谢我数十声。”

  我不明白。

  “她情况大好,承钰,她要领你回去。”

  我不相信,失声而笑。

  “她丈夫与她一起请我吃饭,一切是真的。”

  “即使她又抖起来,那也不过是向你炫耀,她要回我干什么,我们已是陌路人。”

  “法律上她仍是你母亲。”

  我诅咒,“法律!”

  “也许只是为了面子,”傅于琛叹息一声,“你母亲向我要你。”

  “那你说什么?”我追问。

  “我能说些什么?”他苦涩地用手抹了抹面孔。

  我合上书本,呆了半晌,恢复理智,同他讲:“还有明天,明天再说。”

  他点点头,“我累极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远中气十足,精神奕奕,过着华丽缤纷的生活……旁人只要与她一照脸,就已经觉得倦得会垮。”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妇女了,声音很响,有句口头禅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诉说身体不好,五痨七伤,看上去却非常结实,有些似劳动妇女,我不明白她从前的秀气去了哪里……”他用手撑着头,喃喃说,“一晃眼大家都为生活侵蚀……”

  “明天再说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着我,“承钰,”神情很是迷茫,“真不能失去你,我们与她斗到底,我们不能分开。”

  他喝醉了。

  随后他倒在床上睡着,鼻鼾轻微而均匀地上落,我坐在床头,拉开抽屉,数我珍藏的宝物。

  一件一件,纱的披风,白色长手套,钉玻璃长管珠的手袋,假宝石的项链,成叠邮票本子,还有,还有会下雪的纸镇……

  就有这些是永恒的,实在的,属于我的。不然我不过像一只皮球,被踢到东,又踢到西。

  说什么事业将来,弄得不好,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别人过太平日子的时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没有至亲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亲那边还有叔伯兄弟,没有人过问一句,我只有自己,及傅于琛。

  天渐渐亮了。

  手中拿着的是一只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脸与纤细的手,眼睛低垂,脸颊上一滴老大的眼泪。

  我们都是小丑。

  母亲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

  天已亮透,夜过得真快,短短数小时,才熄灯,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鱼肚白,时间到底往什么地方去了?

  我无暇想这些,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对付。

  而他们,却一直埋怨我不像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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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一场情事]圆舞--亦舒 第23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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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于琛的酒醒了。

  我们在早餐桌子上相见,他把昨夜与我母亲会面的过程重复一遍,语气颇客观冷静,与昨夜大有出入。

  最后他说:“这件事影响你的前途,承钰,你要考虑清楚,幸亏你已十五岁,已具独立思考能力。”

  他双眼没有看我,怕眼神出卖他。

  “你母亲这次嫁了意大利人,年纪虽不小,在米兰做纺织生意,经济情形却很过得去,想来也不会亏待你。”

  我静静听着。

  “他们今夜来吃饭,你还有一日时间考虑。”

  我点点头,站起来。

  “到什么地方去?”

  “上学。”

  “今日还上学?”傅于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旷课。”

  我捧起书包出门。

  坐在车子里才觉得双眼涩倦,经过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车,就看见惠保罗与他的朋友拦在我面前。

  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恶气全部出在他们头上。

  “走开走开走开,我没有时间同你们玩。”

  “承钰——”惠保罗缠上来。

  “为什么是我,嘎?”我厌恶地说,“我只见过你三次,干么一副可怜相,像是我抛弃了你?”我转向他的朋友,“还有你,你这个没有姓名的人,也陪着他疯。去去去,我再也没有精力了。”

  惠保罗本人没说什么,他的朋友已经开口:“走吧,她当你似一条狗。”

  惠保罗追问:“承钰,你不是说一切从头开始?”

  “你误会了,我不是指这种关系。”我推开他。

  到课室坐下,只觉一边头隐隐作痛,什么都来得早,包括头痛在内,我苦笑。

  今晚见到母亲便要告诉她决定跟谁。

  不知她会采取什么态度,我用手捧着头,这足以使我少年白头。

  挨到第五节课,司机进来,同我说:“小姐,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现在接你回去。”

  我叹口气,收拾书本离开课室。

  傅于琛沉着脸,在书房中踱步,见到我,简单地说:“她六点钟到。”

  “又提早了。”

  “是”

  “向你示威哩。”我微笑。

  “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切莫得罪女性,”傅于琛无奈地牵动嘴角,“上次我的确有点过分,竟然趁她失意时令她失威,女人太有办法,一下子翻身爬上来,叫敌人吃不消兜着走。”

  “你是她敌人?”

  “为你的缘故,我与她反目成仇,”傅于琛笑,“现在与我争的是女性,或许还有险胜的机会,将来与男人争你,更不知是何局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人之间的距离起码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温柔渐渐融解我。

  啊!他不舍得我。

  而我也不舍得走。

  在这个黄昏,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亲与她的意大利人迟到大半小时。

  这是心理战术,她要叫我们等,越等越心焦,气焰上已经输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惊,他简直是没有胡须的圣诞公公,雪白的头发,粉红色面皮,个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讨人喜欢的还是他和蔼可亲。

  我从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还这样活泼。

  母亲是操着步伐踏进来的,趾高气扬,神气活现,老意大利在她身后,替她挽着皮大衣,看到我一脸不以为然,居然向我挤挤眼。

  我嗤一声笑起来,积郁去掉三成。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种形容词是用来描述母亲的,她衣着华丽,手指上戴的钻石像龙眼核那么大,我忽然觉得她似卡通人物,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真人。

  大家坐下来,她夸啦啦地用英语称赞我:“……出落得似一个美人儿,基度,你看到没有,我年轻的时候,便同她似一个模子印出来般,看到没有?”

  最悲剧的一点是,母亲说的属实,我记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还十分娇俏可人,岁月环境对她最最无情。

  我绷紧的脸略为松弛,没有人会相信母亲曾经年轻过,当我老去,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人们是否也会吃一惊:噫!这是谁,这么大声,这么惊人。

  想到他朝吾体也相同,我默然。

  可怜没有人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那么老。她与意大利人一起时,才四十不到。

  她学会了挥舞双手,做出夸张的动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泪,那时以为她激动过度,后来才知道是泪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对过去不再后悔,大声说:“我的腰身最细的时候才二十一吋……”

  学校正在用公制与教新数,于是我觉得她落后了。

  她指使陈妈为她做咖啡,这里像一直是她的家,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呆呆看着她演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傅于琛维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历时两小时,坐得众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钢筋撑住似的,若无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说他靠服食长白山人参,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母亲,谁知道,或者他真的爱上她了。

  喝咖啡的时候,话入正题,母亲说:“承钰,意国是个极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我敷衍他说:“华侨很多吧。”

  “谁理他们,与基度卡斯蒂尼尼来往的都是有勋衔的意大利人,即使那样,我们家里也时常高朋满座,”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递给我,“这是我们的家,十一间睡房。”

  我接过,并不翻阅,只是说:“或许在暑假,我会来探访你们。”

  傅于琛站起来,“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兰地,此刻去取来。”

  母亲也问:“化妆间在哪里?”

  这一站起来,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总是穿小了一号,大抵专挑在下午,肚子空饿时去试身,不肯承认胖。

  会客室只剩我与老意两个人。

  他同我说:“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还没人与我们介绍过。”

  我微笑,“周承钰。”伸出手。

  他吻我的手背。

  “我们可以聊聊吗?”他问。

  “当然。”

  “你不喜欢她,是不是?”他精灵地洞悉一切。

  “你呢,”我问,“你喜欢?那么吵,像只收音机。”

  “正是我需要的,”他眨眨眼,“有时放广播剧,有时放音乐,令我觉得热闹,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对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赏伴侣的优点,茫视她的缺点。”

  “你还年轻,你现在不明白,”他温柔地说,“倩志是个值得爱惜的女人。”

  “这大概也要等到将来,我才会明白。”

  “她是你母亲,原谅她。”

  我不出声。

  “你不会讨厌我吧?”他询问我。

  冲口而出,“不。”

  “可愿与我们一起生活?”

  我低着头。

  “米兰是个美丽的城市,最好的美术馆,最好的风景,在夏季,空气中充满橙与柠檬的芬芳,处处开着大红花、紫藤、扶桑、吊钟,我们的冰淇淋最可口,你会喜欢的。”

  我微笑,“听上去像首诗。”

  “米兰的确是首诗。”

  我摇摇头,“不,”我说,“请你帮我说服母亲,我不想到米兰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这里,什么名分都没有。”

  我不响。

  “你母亲一有能力便想到来接你,你还生她气?”

  “也不是这样的缘故。”

  “那是为着什么?我保证你会与我合得来。”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此时室外传来母亲与傅于琛的争执声。

  老头的双眼一闪,他试探地问:“你不会是……可是,爱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拥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张脸都红了,耳朵也红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亲下次未必会再来接你。”

  “届时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来接。”我续一句。

  “你可能永远失去母亲。”

  “早在七岁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仿佛有点疲倦,叹息—声。

  “请帮我忙,说服母亲,让我留下来。”我恳求。

  “你看上去似一只玉瓶儿,光芒自瓶内透出,人见人爱,看得出傅先生也深爱你。”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说:“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亲爱的,你在暗示什么?”

  “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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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母亲与傅于琛已走进会客室,打断我们谈话,两人脸上都有怒意。

  母亲坐下来,高声说:“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们关系如何,我仍有权领回她,再不服,告你诱拐少女!”

  我脸色苍白。

  看样子她决定与傅于琛决一死战,得势不饶人,报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什么事怒气冲冲,刚才一大堆中文是什么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声。

  终于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说:“我下个月一号走,你不在这个日子之前把承钰送过来,我掀你的底,叫你身败名裂!基度,我们走。”

  意大利人叹口气,向傅于琛道别。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安琪儿,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压低声音,“我会尽量帮你。”

  我大喜过望,“谢谢你。”

  “在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帮人,才是快乐。”

  “基度!”

  他吻我的脸颊,跟着母亲走。

  一切像幕闹剧似的。

转头看傅于琛,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一额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开头认识他时他没有白发,现在有了。并不像电影里的中年男人,白在鬓脚,他的白发多且杂,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沧桑。

  我坐下来,沙发座垫上有硬物,低头一看,是母亲给我欣赏的照相簿子。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内装修书籍的示范屋,母亲分别在花园、喷水他、大厅、书房、跳舞厅,甚至是睡房摆着不同的姿势。

  她搽了很浓的粉,还装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叹口气,我不再认识她。

  这本小小照片簿,后来也成为我藏品之一,她始终没有要回去。

  傅于琛喃喃道:“他起码有八十岁。”

  “只要他对她好。”

  傅于琛解嘲地说:“将来我同你也是这样,人家会说:那男人起码有八十岁,他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问:“届时我多大,六十岁?”

  “倩志从什么地方认识这位仁兄?”

  “谁知道。”我也问,“她又如何认得惠叔?”

  傅于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说她闲话。”

  “你并不喜欢她,为何还在这方面护着她?告诉我,她为何与父亲离婚。”

  “最下流的男人,才说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儿,我有权知道。”

  “那也并不表示你可以使我变得下流。”

  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认为不对的,永远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

  接着他问我:“你可愿意去米兰?”

  我站起来,觉得非常难过,“不。”

  我沉默。

  “只不过问问而已。”

  “你不应问。”

  “这样下去,有许多麻烦会接着来。”

  “像什么?”

  他不语。

  “你又要结婚?”

  他看着我微笑,“女儿都这么大了,还有谁要嫁我。”

  “别赖在我身上。”

  “其实跟了你母亲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没有多少日子剩下,你们母女俩会成为富婆。”

  “他没有其他孩子?”

  “他会厚待你们。”

  “我喜欢他。”

  他说:“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时会令他为难。”

  这是历年来我们谈得最多最长的一次,也是他开始把我当大人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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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一场情事]圆舞--亦舒 第2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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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晚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中门底下一条亮光,他双脚有时会经过。

  一整夜都如此。

  我用一只手撑着头,呆呆看着那条光亮,直至目涩。

  后来终于眠了一眠,做梦看见自己同全世界的亲友解释为何跟着傅于琛留下来,滔滔不绝地依着同一个剧本作交代,累得贼死。

  第二天还照样去读书。

  自从那场梦之后,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真理,从此没有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什么,况且我并无亲友。

  同学中没有知己。她们的眼睛永远朦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内衣,迷唱片骑师,看电影画报,小息时挤鼻子上的粉刺,谈论暑假将跟父母去迪斯尼乐园。

  还都是小孩子,毫无疑问。

  不过我喜欢她们,一个人必须学习与自己不同类型的人相处,不然生活何其孤苦。

  放学时四周围张望,恍然若失,连惠保罗都不来了。

  所以,什么头晕颠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励,都是会消失的,谁会免费爱谁一辈子。

  傅于琛会不会在压力之下,把我交回母亲?

  真令人担心。

  刚要上车,有人叫我:“喂,你!”

  我转头,是惠那个坏脾气的好友,一脸厌恶地看着我。

  “这封信交给你。”

  我接过信。“我已同惠绝交,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人呢?”

  “被他母亲锁起来,不准他出来。”

  啊。

  那男孩子骂我一句:“害人精。”他走了。

  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顺手送进字纸箩。

  害人精,他说。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多么简单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

  没想到在多年以后,还要碰见这个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变大男孩,但他价值观念难持不变。

  但日后,一直没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要把好友带出来给我认识,任务完成,他可以淡出,命运旅途中,每个人演出的时间是规定的,冥冥中注定,该离场的时候,多不舍得,也得离开。

  以为傅于琛还没有回来。

  进书房去听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乐椅里,闭

  着双眼,像是睡着了。

  听得我走近,睁开眼睛。

  “有什么消息?”我问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坏消息。”

  我陡然紧张,“说给我听。”

  “卡斯蒂尼尼已说服你母亲,不再坚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跃,从书房一头跳到另一头,旋转着,欢呼着,半晌才停下来。

  傅于琛并没有参予我的喜乐,他在一边静观。

  “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吗?”

  “怎么不是?”

  “或许我害你一生。”

  “没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个人愿意被对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么,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云。”

  大概只有他,才有资格对我这样说话。

  我说:“以后再也别想甩掉我。”

  傅于琛凝视我,“你也一样。”

  我们禁不住紧紧拥抱。

  母亲放弃我的原因,有好几个。

  首先,她对我失望,我对她要多遥远就多遥远。

  第二,她一口气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骂了傅于琛并且恐吓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应允她一份大礼,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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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之情不外如此。

  我已长大,她正想挽留盛年,一个高大不听话的半成年女儿很容易造成负累,她不是不聪明的。

  将来有谁噜苏她,她都可以说:“为了她几乎打官司,但是她不要跟我。”

  除了傅于琛,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暂时转为永久性。

  接着的一年,乏善足陈,除出我又长高三厘米,除出傅于琛又赚了许多钱。除出陈妈告老回乡,除出老房子要拆卸,除出傅于琛交了固定女朋友。

  预期发生而没有发生的事包括:并没有许多男生追求我,他们都嫌我怪。我并没有考第一。卡斯蒂尼尼还活着,自母亲寄回来的照片中,他显得很精神。

  母亲又胖了,老得很快,两腮的肉挂下来,夹着原来的尖下巴,看上去似有五十五岁,再过几年,若不小心,人家会以为她是卡斯蒂尼尼的原配。

  她太放心,一定是因为过得不错,真是好,忍不住替她高兴,她也辛苦了好久。

  这样的心平气和,全是同傅于琛学的,我俩不对任何人生气,除了对方,一言不合,立即炸起来,互相吼个不停,但对别人,总是无关痛痒,可忍则

  啊是,他的新女朋友。

  傅于琛为此严重警告我,他说:“不准你同她接触。”

  他把她放在另外一间公寓里。

  这是傅于琛的坏习惯,也是许多男人的坏习惯:管她吃管她住,她逃也逃不了。

  中学毕业之后,定要离开这个家,尝试独立的生活,即使这样,也不表示是要离开傅于琛。

  只是想凭自己双手赚得生活,证明跟傅于琛,不是为了一个安乐的窝。

  年轻的时候总要证明这个证明那个,左证右证,永远的结论便是人家错自己对。人家上进,那是因为他爬得似条狗,人家略为逸乐,那是腐败堕落,终是沾沾自喜了。

  十五岁时,最想证明傅的女朋友与我,是两回事。

  她是成年人,我是孩子。

  孩子总是无辜的牺牲品,孩子没有力,像我,能做什么,可以到哪儿去呢,马上原谅自己。

  傅生气的时候会说:“跟你母亲去,去去去。”

  吵架时他说的话十分幼稚。

  为了报复,把他所有的皮鞋右足那只全部扔掉,让他早上找鞋子时似做恶梦。

  很小开始,已学会与男人闹意气,怎样三个礼拜都不与他说话,他走过我身边,也似透明……

  深夜,趁他没有回来,把所有的音乐盒子上足发条,躺在床上,让它们各自为政,奏出不同的曲于,开头十分噜杂,然后逐只停下来,直至静止。

  他不过出去跳舞罢了,这只音乐叫圆舞。

  至终他又会回到我的身边,因为这是舞的定律。

  不过我未必在原位等他。

  我要找个好过他百倍的男友。他会对他说:“走走走,承钰现在同我在一起,由我保护她,由我爱惜她。”

  这样想时,得到很大的满足。

  真是幼稚,当然我会站在原位,即使有更好的人来,也不会跟他走,卡斯蒂何尝不想照顾我。

  很小便发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得不到,谁稀罕,同他扮个鬼脸还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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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拆掉后,盖了大厦,我们没有搬回去,一直住外头。新居在海滩边,每早要开三十分钟车才到学校。陈妈走了以后,老司机也退休,一切不停地变,可以感觉到都市的节奏越来越紧,傅于琛很少在家。

  老房子里,总有抹不净的灰,陈妈并没有督促帮佣日日勤拂拭,转弯抹角的地方有时可在灰上写下电话号码,隔三个月半年数目字还可以保留。另有一番味道,老房子就是老房子。

  新居不一样,一点尘都没有,两个女工寂寞至死,只得不停地东抹西抹,永远在抹。

  清洁溜溜,令人惆怅,太整齐了,家似酒店。

  一星期有时见不到傅于琛一次。

  我也寂寞。

  周未招待同学来游泳,有点心茶水招待。她们都已有异性朋友,故此打扮得花枝招展。

  那时流行小小的比基尼泳衣,粉红色底子,苹果绿大圆点,为求刺眼,在所不计,头发梳得蓬蓬松松,缀一只小蝴蝶结。

  但我已开始穿黑色。

  傅于琛买所有的衣服,都是他挑的。

  都是在膝头以下的宽裙,料于软熟,有风会贴在腿上,我同时代百分之百脱节,同学的裙都仅仅遮住臀位。

  无论傅有多忙,都不忘替我打扮。

  头发,不准熨,必须长过肩膀,不给穿高跟鞋,双双鞋都是小圆头浅浅的,像舞蹈鞋。

  游泳时,通常穿一件头黑泳衣,梳马尾巴。

  像来自另一个星球。

  所以男孩子都不来追我。

  女同学见义勇为,替我化起妆来,但每次回家,总要擦得干干净净,太像个贼,我厌倦。

  也有给傅于琛抓住的时候。

  他并不骂。

  但三日后带回来一本画册,叫我看。

  画家是毕加索,画叫马尾女郎,模特儿是碧姬芭铎,傅于琛说:“这是你学习品味的时候了。”

  后来都没有画过眼睛,但一直醉心各式各样的口红,一整个抽屉都是,密密麻麻,几百管。

  喜欢搜集东西,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这是后来心理医生说的。

  下午,同学散去,回家吃晚饭,趁泳池换水前,独个儿游了十多趟。

  已经很疲倦,天又近黄昏,拉住池边想爬上去,竟没成功,滑下,再试一次,又乏力落水中。

  有人伸出他的手。

  我抓住,被他拉上去。

  水溅湿他灰色麻布西装。

  “你是谁?”我问。

  “你想必是傅小姐了。”他微笑。

  我罩着大毛巾,坐下来。

  时间近黄昏,无论什么都罩着一层灰网与一道金边,看上去特别有气质,忽然想到自己也必然如此,不禁矜持起来。

  这时傅于琛缓缓走出来,闲闲地说:“哦,你们已经认识了。”

  陌生人笑说:“让我介绍自己,我叫邓路加,是傅先生的助手。”

  忽然之间,我一言不发走回屋内,像是被得罪那样。

  更衣下楼时,邓路加已经离去。

  “怎么样?”傅于琛问我。

  “你指那人怎么样?”

  “是。”

  “是你故意安排的?”

  “是。”

  “为什么?”

  “你需要朋友。”

  “自己会找。”

  “不见你动手。”

  “谁要你安排,你以为每个人都是棋子?”

  “承钰,不准用这种口气说话。”

  “我不喜欢他。”

  “你还未认识他。”

  经过安排认识的男朋友,多么反浪漫!

  太令我气馁,为什么没有人追呢,如果男孩子排队在门外侍候,傅于琛就不敢做这种杀风景的事。

  向往偶遇,在极端不可能的情形下,他见到我,我看见了他,心碰碰地跳,手底出汗,知道大限已至……多么好,将来就算痛苦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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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一场情事]圆舞--亦舒 第28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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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起来,“我母亲第二次婚礼记得吗?”

  “当然,我认识你的那一天。”他微笑。

  “你为什么在场?”

  “我是她的老同学。”

  “如果你没收到帖,或是收到帖子没空去,或是到了那里只与新娘握手就走,我们就见不到了。”

  傅于琛接下去,“当日我的确另有约会。”

  “女方爽约?”

  “是。”

  “谁那么大胆?”我觉得不可思议。

  傅于琛眼神温柔,看着我微笑。是,在我心目中,他是最好的,没有人应该拒绝他。

  他说下去,“当时遗产问题并未明朗,我不过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谁会对我忠心耿耿?”

  “我。”

  “你只有七岁。”

  我也笑。

  “但必须承认那已是极大的鼓励,”傅于琛回忆,“足令我恢复信心。”

  “那女生是谁?”

  “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只知道是一个酒店的经理。”

  “她一定后悔终生。”我夸张地说,“直至永远,她都会对旁人说:大名鼎鼎的傅于琛,他曾经约会我,但我没有去,呜呜呜呜。”

  傅于琛笑意便浓,他说:“真的,这简直是一定的。”

  我俩哈哈大笑起来。

  傍晚,只要他有空,便开一瓶酒,用乳酪送,谈至深夜。

  “可曾对我母亲有意思?”

  他摇摇头,“学生时期,她是个可爱的女生,可惜我们不接近,也许我较为孤僻,且又不是高材生或体育健将,谁会对我另眼相看。”

  “接到帖子,只想:第二次结婚了,倩志永远要出风头,什么都要抢闸做。到那日,闷闷不乐,无处可去,只得到婚礼去呆着。”

  我默默地听。

  “那真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期,”隔一会他说,“承钰,你是我的小火焰。”

  我笑。

  永远不会告诉他,开始喜欢他是因为他寄来的明信片上有美丽的邮票,就那么简单。

  “晚了,睡吧。”

  “我不要再见到那个邓路加。”

  傅于琛摇摇头。

  我仍保留那张甫士卡。

  我有一只年龄比我也许还大的洋铁饼干盒子,那张明信片在它里面保存着。

  因为生活太无常,故此努力保留琐碎的东西,抓住它们,也似抓住了根。

  将来老了,将会是那种买十个号码收租的老太婆。

  邓路加时常来。

  有时一个人坐在偏厅看书,老厚的一本英语小说,一下子看完。

  没有人睬他,傅于琛少回来,我则做功课,只有佣人隔一会替他换杯热茶。

  肯定邓路加视这为工作的一部分,一边坐一边收薪水,何乐而不为,多没出息。

  他并没有缠上来,可见对我并没有发生真正的兴趣,这太过令人懊恼,过了几个星期,反而与他攀谈。

  听见我同他说话,邓合上他的《鼠阱》。

  “好看吗?”

  “精彩绝伦。”

  “能借给我吗?”

  “请便,我再去买。”

  “每次你只来这里读小说?”

  他微笑。

  “你不觉得浪费时间?”

  可恶,他仍不回答。

  “告诉我,傅于琛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

  邓路加诧异我直呼父名,扬起一条眉。

  过一会儿他说:“不知你指哪一位?”

  非在他嘴里得到消息不可,一定要把他的嘴唇撬开来。

  叹口气:“你总明白孩子对后母的恐惧。”

  邓路加略略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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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她不容我,怎么办呢””脸上的忧虑倒不是假装的。

  “不会的,马小姐人品很好。”

  姓马。

  傅于琛连这个都不告诉我。

  “她为人开通吗,是不是你们的同事?”我说。

  “别太担心,傅先生自然有所安排。”邓先生说。

  我深深叹息一声,两只手托住头,像是不胜负荷。

  “你还是小孩子……我带你去看部电影如何?”

  真被他逗乐了。

  原来邓以为他担任着一个保姆的角色。

  “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他老老实实地说:“带你出去玩,令你开心,开头还以为你至少已中学毕业,谁知还小白袜,棒棒糖,你有多大,十五?”

  “是,我还是小孩子,唉,多么希望可以长大成人。你呢,你什么年纪?”

  “二十三了。”

  赶紧作一个艳羡状,“真了不起,你可以同二十多岁的小姐来往。”

  “我喜欢比较成熟的女性。”

  “我也喜欢比较成熟的男性。”

  他腼腆地笑,以为我指的是他。

  太妙了,简直是最佳娱乐。

  “那么你心目中的人,该比马小姐大?”

  “不不,约比她小一点,不过似她那般气质差不多。”

  “她时常到写字楼来吧?”

  “一星期总有一两次来找傅先生吃中饭。”

  “照你所说,你选择的女性,都是正派的,像马——她叫什么名字?”

  “马佩霞小姐。”

  “谢谢你。”我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做功课。”

  “不看电影?”

  “不了,”我温和地说,“你说过,你只喜欢成熟的女性,我只得十五岁。”

  “可是,”他怔怔的,“与你说话蛮有意思。”

  “你再坐一会儿,不客气。”我说。

  自邓路加身上,已得到很多。

  马佩霞。

  这名字不错,不知道她长相如何,人同名字是否有些相似。

  佩霞。把云霞带在身边,霞是粉红色的云。

  第二个星期,趁有空,我就到傅氏办公大楼去。

  预先也没有通知,由邓路加到接待处把我领进去。

  他兴奋莫名,“你来看我?”

  我摇摇头。

  “哦,”他冷静下来,“你来见傅先生。”

  “是。”

  “他在见客。”

  “我等一下好了。”

  邓请我到会客室。

  我还穿着校服,拎着书包,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傅于琛事业的天地,大人的世界。

  老实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总而言之,马佩霞到过这里,我也有权来。

  坐下后,不禁悠然向往,在办公地方,连邓路加都变了样子,不再是听傅于琛摆布的一个呆瓜。

  在岗位上,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指挥如意。

  每个人都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只见脚步匆匆滑过,他们低声说话中交换的术语都是我听不懂的,似一种密码。

  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全部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妆,发式合时。

  我很心折,傅于琛就是这里的统帅,他控制全间办公大楼,他是脑,他是神经中枢。

  女性对异性的虚荣崇拜悠然而生,感觉上我是他心爱的人之一,沾了不知多少光。

  心中不平之气渐渐消失。

  邓路加说:“这个会,要开到六点钟。”

  手表说四点半。

  本来等下去也无所谓,但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这不是闹意气使小性子的地方。

  “我先走了。”我说。

  “有重要的事吗?”邓路加有点不安。

  我摇摇头。

  忽然想起来问:“马小姐时常等他开完会?”

  邓笑,“才不会,只有傅先生有空时,马小姐才出现。”

  我略为失望,想法竟同我一样哩,也这般为他着想,你瞧,能干的男人往往得到质素高的女伴,因为他们有选择的机会。

  “我送你回去。”邓说。

  “不用。”

  “我去取外套,等我一分钟。”

  我没有等他,独个儿出办公大楼,到楼下马路,仰头看这座高三十层的大厦,大厦灰色的现代建筑衬着亚热带碧蓝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大门上有银灰色金属字样:傅厦。

  我叹口气,叫部车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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