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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一场情事]圆舞--亦舒 第50楼
haagendazs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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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说:我忙着追你呀。

  傅于琛似乎明白,他避开我的眼光,将白兰地杯子放在茶几上,但我看见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溅出来,为什么,他的手颤抖了吗?

  我说:“当我输了好了,我曾与你击掌为盟,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

  马佩霞说:“还没开头,怎么算输,十年后再算这笔帐未迟。”

  “十年后!”我惊叹。

  “对承钰来说,十年是永远挨不到头的漫长日子。”马佩霞笑。

  我去伏在她背后,也笑。我们培养出真感情来,反而冷落傅于琛。

  “我去拿咖啡来。”马佩霞说。

  趁她走开,傅于琛问我:“你要搬出去?”

  他永远是这样,非得趁马小姐在场,又非得等马小姐偶尔走开,才敢提这种话题。

  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当我透明,有时在走廊狭路相逢,招呼都不肯打一个,仿佛我是只野兽,他一开口,就会被我咬住,惟有马佩霞可以保护他。

  我为这个生气。

  故此淡淡说:“房子都找到了,郭加略替我装修。”

  傅于琛干笑数声,“嫌这里不好?”

  “不,我不能再住这里。”

  “还是怕人闲话?”

  “一日不离开这里,一日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地位均等,所以马小姐不愿与你正式同居。”

  “你想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自力更生,你知我一直想自力更生。”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即使没有卡斯蒂尼尼的遗产,你也可以做得到,一向以来,我高估你的机心,低估你的美貌,在本市,没有被埋没的天才或美女。”

  “你并不太注意女性的相貌,”我说,“城里许多女子比马小姐好看。”

  傅于琛失笑,我刚想问他笑什么,马小姐捧着银盘出来。

  “在谈些什么?”

  “美貌。”傅于琛说。

  “承钰可以开班授课。”

  “我,”我先是意外,后是悲哀,“我?”

  “怎么,”马小姐问,“还没有信心?”

  “都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追求我。”

  话才说完没多久,过数日,郭加略把一张畅销的英文日报递给我,叫我看。

  他讶异极了,“这是你吧。”

  报纸上登着段二十厘米乖十厘米的启事:“不顾一切寻找周承钰,请电三五七六三,童马可。”

  老天。

  我把报纸扫到地下。

  “漂亮女子多残忍。”郭加略笑我。

  我白他一眼,不出声。

  郭说下去,“你们是几时分手的?他没想到周承钰小姐在今日有点名气,这则广告刊登出来,当事人未免难为情。”

  “也许有人会以为它是宣传。”

  “这主意倒不错,只是宣传什么呢?”

  马佩霞在吃中饭的时候说:“快同他联络,不然如此触目的广告再刊登下去,不得了不得了。”

  我恼怒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广告,我没见过!”

  马佩霞叹口气,“要是不喜欢他呢,他会飞也没用,跪在你面前也不管用,真奇怪,真难形容。”

  “谁跪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

  “对,你没看见。”马小姐一贯幽默。

  “我有什么能力叫人跪在我面前。”

  “这个人既然来到此地,就不会干休,他有法子把你找到。”

  “我拨电报警。”

  在那个夏天,我搬了出来住。房子就租在隔壁,露台斜对面可以看见傅家,我买了几架望远镜,其中一台百五倍的,已经可以把对面客厅看得很清楚。

  郭加略问:“承钰,你对天文有兴趣?”

  “是。”我说,“你知道吗,月球的背面至为神秘,没有人看得见,没有地图。”

  “我只知月球有个宁静海,名字美得不得了。”

  其实那颗星叫傅于琛。

  对他,我已有些心理变态。每夜熄了灯,坐在露台,斟一杯酒,借着仪器,观望傅于琛。马佩霞几乎隔一日便来一次,这事我完全知道,别忘记我以前便是住在那屋子里,但是将自己抽离,从遥远的地方望过去,又别有一番滋味。

  我学会抽烟,因为一坐几个小时,未免无聊。

  马佩霞最近很忙,但仍然抽时间出来,为他打点琐事,她是他的总管家,这个地位,无人能够代替,马小姐越来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风度,真令人适意,很多时候,气质来自她的涵养功夫,她是更加可爱了。

  傅于琛很少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他俩一坐下就好似开会似地说个不停,傅睡眠的时间每日只有五六小时,半夜有时还起身。

  这件事在一个多月后被拆穿,结束津津有味的观察。

  清晨,我还没睡醒,他过来按铃。女佣人去开门,他抢进来,扯住我手臂,将我整个人甩出去,摔在沙发上,然后扑向露台,取起所有望远镜,摔个稀烂。

  我不声张,看着他,他用尽了力气,怒火熄掉一半,只得坐下来,用手掩着面孔,叹一口气。

  他说:“是我的错,养出一只怪物来。”

  我们许久没有出声,也好,能为我生气已经够好。

  走过去,想亲近他,他却连忙站起来避开。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不再对我好?”

  “你已长大,承钰。”

  “我等我长大已有良久,你等我长大也已有良久,你以前时常说:承钰,当你长大,我们可以如何如何,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不,你没有,你变为另外一个人,我对你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回大学念博士,帮你征服本市,抑或做只小狗,依偎你身旁?”

  “我不想与你讨论这个问题,你有产业,有工作,有朋友,你不再需要家长,是,你盼望的日子终于来临,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

  “不要拒绝我。”我趋向前,声音呜咽。

  “有时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承钰,永远像第一次见到你那样可爱精灵。”

  “付于心。”

  “不,傅于琛。”

  禁不住紧紧拥抱。我的双臂箍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怎么样都躲不过我,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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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时间:2007/5/6 15:02:00   短消息 编辑 引用

作者 主题:回复:[一场情事]圆舞--亦舒 第51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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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岁生日来临,傅于琛为我开一个舞会。

  早几个月,他已开始呻吟:“承钰都二十一岁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百忙中都会拨出一点时间来,用手托住头,微笑地思索过去。

  “二十一岁!”他说。

  又同马小姐说:“我们老了。”

  马佩霞笑答:“还不致于到那个地步。”

  “我已经老花了。”傅于琛失望地说。

  我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呆,随即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

  连傅于琛都逃不过这般劫数,像他那样的人,都会有这一天,太好玩。

  傅于琛恼怒地看着我,“承钰你越来越残忍可怖。”

  “咦,待我老花眼那一日,你也可以取笑我呀,我不介意,那一日总会来临。”

  “待那一日来临,我墓木已拱。”

  “不会不会不会,二十五年后,你还老当益壮,”马佩霞说,“风度翩翩,只不过多一副老花眼镜。”

  傅于琛对马小姐控诉,“你看你栽培出来的大明星,这种疲懒邋遢的样子。”

  我静下来,他一直不喜欢我的职业,他希望我成为医生、物理学博士,或是建筑师,起码在学校里呆上十年,等出来的时候,已经人老珠黄,不用叫他担心,我太明白。

  “人家在天桥上镜头前穿绫罗绸缎穿腻了,在家随便一点也是有的。”马佩霞为我解释,“国际摸特儿都有这个职业病,平时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

  “她小时候是个小美人,记得吗,”他问马佩霞,没当我在场似的语气,“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

  马佩霞在深意地看着我。

  我把长发拨到面孔前,装只鬼,无面目见人。

  舞会那日,一早打扮好,没事做,坐在房间里数收藏品。

  两张由傅于琛寄给我的甫士卡经过多年把玩,四只角已残旧不堪,钢笔写的字迹也褪掉一大半,令我觉得唏嘘,原来甫士卡也会老也会死。

  那只会下雪的纸镇,摇一摇,漫天大雪,落在红色小屋项上,看着真令人快活。莱茵石的项链,在胸前比一比,比真宝石还要闪烁。

  其实我并没有长大,内心永远是七岁的周承钰在母亲的婚宴中饥寒交迫。

  只不过换过成人的壳子,亦即是身躯,傅于琛就以为我变了个人,太不公道。

  放邮票的糖果盒子已经生锈,盒面的花纹褪掉不少,但它仍有资格做我的陪葬品。

  还有傅于琛替我买的第一支口红,只剩下一只空壳,他带回来的第一条缎带、太妃糖的包装纸……

  我开心得很,每件物品细细看察,这个世界,倘若没有这个收藏品,根本不值得生活下去。

  没发觉有人推门进来,“你蹲在那里干什么?堵夫绸容易皱。”

  我抬起头,是傅干琛,他过来接我往舞会。

  急于收拾所有的东西,已经来不及,都被他看见。

  他震惊,“承钰,你在干什么,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也索性坦然,“我的身外物。”

  “老天,你一直保存着?这是,唷,这张甫士卡……”他说不出话来。

  我取过缎子外衣,“我们走吧。”

  这时他才看到我一身打扮,眼光矛盾而迷茫,手缓缓伸过来,放在我肩膀上。

  我轻轻地说:“听见吗,要去了,音乐已经开始,我们可以跳舞。”

  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

  门口传来马小姐的声音:“承钰,打扮好没有?今日你可是主角。”

  傅于琛才自梦中醒来,替我穿上长袍。

  马佩霞看到,呆一呆,随即赞叹,“来看这艳光。”

  我只说:“二十一岁了。”

  还要等多久呢?

  舞会令我想起母亲与惠叔的婚宴,不过今日我已升为主角,傅于琛就站在左右。多少不同年纪的异性走到我身边来说些颂赞之词,要求跳半只舞,说几句话。女士们都说,周承钰真人比照片好看。

  站得腿酸,四周围张望,看到舞厅隔壁的一个小宴会厅没租出去,我躲开衣香鬓影,偷偷溜到隔壁,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

  一口饮尽手里的香槟,嘴里忍不住哼: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黑暗中有一把声音轻轻地问:“谁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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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时间:2007/5/6 15:03:00   短消息 编辑 引用

作者 主题:回复:[一场情事]圆舞--亦舒 第52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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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吓一跳,弹起来,忙转过头去,只见暗地里一粒红色火星,有人比我捷足先来,早已坐在这里抽烟。

  “谁?”

  “慕名而来的人。”

  我又再坐下来,轻笑,“要失望了。”

  “本来已觉失望,直到适才。”

  “啊,发生什么事?”

  “你进来,坐下,唱了这首好歌。”

  我听着他说话。

  他补一句,“证明你有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

  “说给你听,你会记得吗?外头统共百多名青年俊才,你又记得他们的名字?”

  我纳罕了,“那你来干什么,你同谁来?”

  “我代表公司。”

  “你是马小姐的朋友。”

  他没说话,深深吸烟。

  我无法看清楚他面孔,取笑他,“你是神秘人。”

  他不出声,并没有趁势说几句俏皮话。

  我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好特别的一个人,强烈的好奇心使我对他的印象深刻。

  “承钰,承钰。”马小姐的声音。

  “快去吧,入席了。”

  “你愿意与我一起进去?”

  “不,我这就要离开。”

  “为什么?”我失望。

  “回公寓看书,这里太闷。”

  这话如果面对面说,我会觉得他造作,但现在他连面孔名字都不给我知道,显得真诚。

  “承钰。”郭加略走过,“承钰。”

  “全世界都来找你。”他轻笑。

  我只得站起来,“再见。”我同他说。

  “再见。”

  我又停住脚步回头,“告诉我,我今夜是否漂亮。”

  他略觉意外,“你是周承钰,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漂亮,你像一只芭比娃娃。”

  我啼笑皆非,“谢——谢——你。”

  “有没有找到承钰?”

  是傅于琛,每个人都出动找我。

  “这里。”我亮相。

  “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过来。”

  傅于琛拉起我的手,第一次,第一次我没有即时跟他走,我回头看一看房间。

  那夜我们在饭后跳舞,气氛比想象中热烈,各人都似约定要好好作乐,舞着舞着,郭加略带头,把所有在场的模特儿排成人龙,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腰,跳起仑巴舞来,我招手唤傅于琛,但他没有加入。郭加略一手把马小姐带入我们的队伍,跳得香汗淋漓。

  真腐败是不是,喝香槟,跳热舞,谈恋爱,都是私欲,世纪末的坠落,这般纵情享乐,义无反顾,因为吃过苦,所以怕吃苦,因为明天也许永远不来,因为即使有一万个春天,也未必重复今宵这般的良夜。

  跳至脚趾发痛,音乐才慢下来。

  傅于琛过来说:“该是我的舞。”

  “马小姐呢?”

  “去补妆。”

  汗水也把我脸上的化妆冲掉七七八八,头发贴在额前颈后,绸衣上身几乎湿透,谁在乎,我想我的原形已经毕露。

  傅于琛说:“年轻人总是不羁的。”

  我抬起头来。

  “那个登报纸广告的青年,有没有找到你?”

  “什么,啊,那一位,我不关心。”

  “佩霞说他找到她店里去要地址。”

  我说我累了。

  目光四处游走,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暗厅里的人,他应该长得怎么样?低沉有魅力的声音,应该配合端正的面孔。

  “你在想什么?”傅于琛狐疑地问。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

  “从前与你在一起,你从无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看着他,温和地笑,“从前我还未满二十一岁。”

  客人陆续散去,临走前,我回到那个小宴会厅去,开亮灯,厅内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打道回府。

  倘若真要找出那个人,或者也可以学童马可,在报上登一段广告,不顾一切寻找……那真的需要若干勇气,我比较爱自己,不肯做这等没有把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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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一场情事]圆舞--亦舒 第53楼
haagendazs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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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一个生日,真正红起来,推掉的生意比接下来的多,即使接下来的工作,己排至第二年年中。定洋都依马佩霞的意思,叫他们折美金送上来,马小姐是我的经理人。

  郭加略已摸熟我每一个毛孔,拍起照来,事半功倍。

  我问他:“还能做多久?”

  “十年。”

  “要命。”马上泄气,瘫痪在地上。

  “喂,敬业乐业。”

  “我想结婚。”

  他大笑,“你可以,你有钱。”

  “你们一听见结婚两字就笑得昏过去,为什么?”

  “要不要试一试?聪明人不必以身试法。”

  “你可结过婚?”

  “承钰,你太不关心四周围的情况,我认识你时,早已结婚。”

  我怔怔的,“他们没说起。”

  “我这段婚烟维持得不容易,”加略洋洋得意,“职业是同漂亮女人混,妻子却能谅解,从不盯梢。”

  “可是你仍然不看好婚姻。”

  “独身人士往往可以在事业上去得更远更高。”

  “为什么?”

  “你这只蠢鸡。”

  “对不起,承钰,关于你的传说太多,老以为你是只妖精,谁知是这么一个普通女孩,唉。”

  我黯然,“别瞎捧人,才没资格做普通人呢。”

  马佩霞进来,“承钰,伊曼纽尔标格利王朝在此地找人,你去试一试。”

  “咦,他们我的是单眼皮高颧骨,皮肤蜡黄,稻草似黑发,我干不来。”

  “不一定,去试试。”

  “要不就得长得像只鬼,他们以为东方女人不是婢妾就是鬼,不会让我们以健康的姿态出现。”

  “去不去试?”

  “不去。”

  “标格利派来的人是华人。”

  “哎呀呀,更加坏,一定是犹太人打本捧红的,衣锦荣归,我可不去受这个气。”

  郭加略立即说:“好好好,不去不去,反正周小姐也不过是闲得无聊,玩玩模特儿,又没打算未真的,谁去接受挑战,大不了结婚去,嫁妆丰厚,怕没有人要?”

  我霍地转过身子去瞪住郭加略,他吐吐舌头,退后一步,像是怕我揍他。

  我笑起来,他们都宠我,我知道。

  “你们都想甩掉我,几次三番叫我昭君出塞。”

  马小姐忠告,“去试试,要不就不入行,否则就尽量做好它。”

  “在本市也不错呀,一个由我做广告的牛仔裤,一季卖掉七万条。”

  “一个城市同三十个城市是不同的。”

  “我们不用这么早担心,也许连开步的机会都没有。”郭加略又在那里施展激将法。

  “明天几点钟?”

  “上午十时。”

  “我有一张封面要做。”

  “已替你推掉,改了期。”

  我懊恼地点起一枝烟,“傅于琛一直不喜欢我靠色相吃饭,越去得高,他越生气。”

  马小姐说:“管他呢。”

  我吃一惊,从来没想过可以不管傅于琛,也没想到这话会出自马佩霞之口,呆半晌,细细咀嚼,真是的,管他呢,越是似只小狗般跟在他身后,他越是神气。

  我按熄香烟,掩着胸口,咳嗽数声。

  马佩霞问:“要不要同你一起去?”

  “不用。”

  “烟不必抽得那么凶。”郭加略说。

  “是,祖奶奶。”

  我果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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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一场情事]圆舞--亦舒 第5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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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布裤,白衬衫,头发梳一条马尾巴,到了酒店套房,才后悔多此一行,城内但凡身高越过一六五厘米的女子全部在现场,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看到我,都把头转过来,表示惊异,随即又露出敌意,像在说:“你走到哪里都看到你。”我只得朝几位面熟的同行点点头。

  真抱歉我不是个隐形人,骚扰大家。

  怎么办呢,走还是留下?

  没有特权,只得排排坐,负责人出来,每人派一个筹码,我的天,倘若就这么走,郭加略又不知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可是如此坐下去,怕又要老半天。

  正在踌躇,又发觉轮得奇快,平均一个女孩不需一分钟便面黑黑自房内被轰出来。

  暗暗好笑,当是见识一场也罢,二十分钟不到便轮到我,我一站起来,大伙全露出幸灾乐祸之情,我朝众女生做一个不在乎的表情。

  推开门,只见一排坐着三位外籍女士。“早。”我说。

  我在她们面前转个圈,笑一笑,自动拉开门预备离开。

  其中一位女士叫住我,“慢住,小姐,你的姓名。”

  “周承钰。”

  咦,已经超过一分钟,怎么一回事,莫非马佩霞已替我搭通天地线。

  只见内室再转出一位男士。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靠着门框,看住我。

  我也看向他。他身上穿着本厂的招牌货,一股清秀的气质袭人而来。

  他轻轻咳嗽一声,“好吗?”

  听到这两个字,我浑身一震。

  他笑了。比傅于琛略为年轻,却有傅当年那股味道,我即时受到震荡。

  我当然认得这位先生,以及他的声音。

  “你也好。”但是不露出来。

  已经二十一岁,不可以再鲁莽。

  “袁先生,”其中一位女士说:“就是周小姐吧。不用再选了”

  他抬起头,“是的,不用再选,请她们走吧。”

  我指着自己的鼻于,“我?”

  四位选妃人答:“是,你。”

  “请坐,这份合同,请你过目。”

  “我要取回去研究一下。”

  “自然自然。”

  我取过合同,放进手袋,再度去开门。

  只听得身后传来声音说:“你的灵魂儿好吗?”

  声音很低微,旁人根本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这句话,清晰地钻入我耳朵中,舒服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

  不应再伪装了吧。

  我转过头来说,“它很好,谢谢你。”

  之后的事,如他们所说,已是历史。

  一个月之后我已决定与袁祖康去纽约。

  马佩霞说:“傅于琛要见你。”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但是我不想见他,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与袁祖康一到纽约便要结婚。”

  “你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多么危险。”

  “我己习惯这种生活。”

  “承钰——”

  我做一个手势,温和地说:“我们一直是朋友,互相尊重,别破坏这种关系。”

  她蹬一蹬足,面孔上出现一种绝望惋惜的神色来,我被马小姐弄得啼笑皆非。

  “看,我不是患绝症,马小姐,别为我担心好不好?祖令我快乐,无论在事业上或是生活上,他都可以帮我,是我最理想的对象。”

  马小姐低下头。

  “我爱祖。”

  “是吗,你爱他?”

  “当然!”

  “不因为他是傅于琛的替身?”

  我霍地站起来,铁青着面孔,“马小姐,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毋须向你解释我的行为,我已超过二十一岁,而且你亦不是我家长。”

  “为着一个陌生人同我们闹翻,是否值得?”

  “你们,”我冷笑,“你们不过是你同傅于琛,还有什么人?别把‘你们’看得这么重要,这个世界还不由你们控制统治,少往脸上贴金,这上下你们要宠着我,还看我愿不愿意陪你们玩,别关在傅厦里做梦了!”

  我抢过外套离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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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一场情事]圆舞--亦舒 第5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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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恨马佩霞这种口气,她哄住他,他又回报,你骗我,我骗你,渐渐相信了,排挤丑化外人,世界越来越小,滴水不入。马佩霞扮演的角色最不可恕,傅于琛愿意接受蒙蔽亦愚不可及。

  谁关心,美丽的新世界在面前。

  马佩霞忽然说:“承钰,如果那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可以走。”

  我沉默了,非常感动。

  隔很久,仍然硬起心肠说:“你一整天都与我打谜语,傅于琛,他只不过是我义父。”

  马佩霞长叹一声,她取起外套,告辞。

  我追上去,“仍然是朋友?”我牵牵她的衣角。

  “我不知道。”她像是伤透了心。

  “让我们忘记傅于琛,”我说,“他不是上帝。”

  “承钰,别欺骗自己了。”她推开我的手离去。

  这句话使我沮丧一整个上午,下午祖康带我出去玩水,晒得皮肤起泡,疯得每一条肌肉都酸痛,精神才获得松弛。回家还嘻嘻哈哈,他一手把我抱起,我们大力按铃,女佣开门,一眼看见傅于琛坐在那里。

  祖说:“咦,有客人。”他很自然放我下来。

  傅于琛面孔难看得不得了,他说:“我想与承钰单独谈谈。”

  祖转头问我:“这人是谁?”也十分不悦。

  “我的监护人。”

  “我八点钟来接你去吃饭。”祖离去。

  傅于琛厌恶地看着我,“看你,邋遢相,皮肤同地板一样颜色,头发都晒黄了。”

  “你要说什么?”我倒在沙发里。

  “袁祖康做什么职业?”

  “他在纽约标格利负责统筹模特儿。”

  “扯皮条。”

  我不怒反笑,“好好好,那么我是他旗下最红的小姐。”

  “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走,用用你的脑。”

  “你完全盲目地反对,为什么?”我说。

  “你不会有幸福。”傅于琛说。

  “我们走着瞧。”

  “不要冒这个险。”

  “我一定要去纽约闯一闯,输了,回来,有何损失?”

  “他会伤害你,他是个花花公子,我早已派人揭了他的底牌,他上一任妻子比他大三十岁。”

  “或许他喜欢老女人,”我停一停,“正如你,你喜欢年轻的女孩。”

  他听到这句话,浑身毛孔竖起来,瞪着我,像是胸口挨了一刀,眼圈发红。

  当时只觉得真痛快,他要伤害我,没料到我已练成绝世武功,他反而吃亏。

  年轻的我,手中握着武器,便想赶尽杀绝。

  “如果我恳求你,你会不会留下来?”

  他,傅于琛,终于也会开口求人。我站起来,“我得去淋浴,盐积在皮肤上是件坏事,我且要去吃饭。”

  “承钰!”

  “你要我留下来干什么?过一阵子还不是摆摆手挥我去,不如让我开始新生活。”

  “不是与他。”

  “那与谁呢,总得有个人呀,你喜欢谁,保罗?约翰?马可?”

  “你要怎样才肯留下来?”

  “这话叫人听见,会起疑心,谣言越传越厉害,于你更无益,这像什么话呢,你我竟讲起条件来。”

  “承钰,我没想到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我只想离开你,忘记你。”

  “你会回来的,承钰,请记得这只舞的名字。”

  我喉咙干涸,握紧着拳头,看着他离去,生命有一部分像是随他消失,身体渐渐萎靡。

  我与祖在一星期后前往纽约。

  我们随即注册结婚。

  当夜有一个女人打电话到公寓召他,他对我说:“对不起,亲爱的,我出去一下。”

  这一去便是一个星期。

  据祖的解释是,朋友同他闹着玩,哄他上了游艇,船驶出公海,他根本无法回来,除非游泳,但是他怕有鲨鱼。

  我记得我回答:“那是个好故事,有没有考虑往荷里活发展?他们那里需要编剧。”

  一结婚便成为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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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祖对我有好处,他带我打入他的社交生活圈子,洗掉我的土气,对于纽约客来说,即使你来自金星,你还是一个土包子,他们没有公然瞧不起我,也没有正视我,我把握机会认真吸收。

  袁祖康纵有一千一万个缺点,他不是一个伪善的人。

  而且他是他那一行的奇才,他遵守诺言,助我打入国际行列,不到一年,我已是标格利屋的长驻红角,再过一年,我们飞到利诺城办离婚手续。

  代价:大半财产不翼而飞。打那个时候开始,我警觉到八个字数目的金钱要消逝起来,也快似流水,同时也发觉金钱可以买到所要的东西,这笔钱花得并不冤枉,连自己都觉得现在的周承钰有点味道。

  两年的婚姻我们很少机会碰头,我总是出差,他总是有应酬。有时不相信他记得我的名字,逢人都是亲爱的,没有叫错的机会。

  渐渐觉得他那圈子无聊。都是些六国贩骆驼者:中华料理店老板,犹太籍诗人及画家,欧洲去的珠宝设计人,摄影师……聚在一起吃喝玩乐,以及,吸用古柯碱。

  袁祖康终于被控藏有毒品。

  长途电话打到牙买加京斯顿,我在该城工作,拍摄一辑夏装,闻讯即时赶回去,一月份的纽约,大雪纷飞,寸步难行,立刻替他聘请最好的律师。

  在羁留所看到他,他流下眼泪。

  “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我叫他放心。

  “你是个好女孩。”

  “谢谢你。”

  “你待我不薄,但你从无爱过我,是不是?”

  我一怔。我们已经离异,没想到他至今才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祖,我跟你学会了很多很多。”

  “你早已超越我们这堆人。”

  我摸摸他的面孔,微笑。

  替他缴付保释金,自有朋友来接他走。

  独自返公寓,雪,那么大的雪,一球一球扑下来,简直像行经西伯利亚,叫不到计程车,只得走向附近的毕道夫酒店。

  住一晚也好,已经太累太多感触,不欲返回冰冷的公寓再打点一切。

  差三步路到酒店大门口,我滑了一交,面孔栽在肮脏的雪堆里,努力想爬起来,没成功,我暗暗叹一口气,要命。

  正在这个时候,一只强壮的手臂把我整个人扯离地上,我一抬头,救人者与被救者皆呆住。

  “付于心!”我叫出来。

  “阁下是谁?”他没把我认出来。

  “是我,是我!”

  他听见我声音,变了色,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开我脸上的头发与脏物。

  “承钰!我的天,国际名女人怎么会搞成这样子?”他大笑,拥抱我。

  我冷得直打颤,“一个人要沦落起来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进去才说好不好?”

  “承钰!”他掩不住惊喜,扶着我走进酒店。

  我借用他的房间全身洗刷,虚掩着浴室门,两人都来不及叙旧,我俩之间,像是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之事。

  “你一定时常来纽约,为什么从不来看我?”

  “你又没留下地址。”

  “要找总是找得到的。”

  “我在杂志上看到你的照片……也许我看错了袁祖康。”

  傅于琛递给我一杯白兰地,我穿着浴袍出来。

  他仔细打量我,在他眼光中,不难看到他已经原谅了我。我也朝他细细地看,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想起他,意气一过,就后悔辞锋太利。

  “婚姻还愉快吧。”

  我没有说出真相,“马小姐有没有来?”

  “她生意做得很大,比我还忙,很难陪我出门。”

  我缓缓地喝着白兰地。

  “这两年来,你过着快捷的生活吧。”

  “是。”

  “社交界很有点名气了?”

  我讪笑,“没有基础的名气,今日上来,明天下去,后天又轮到别人。”

  “可是我听说因你的缘故,现在每一位著名的设计师都想拥有一位美色模特儿。”

  “是,全世界都有:土耳其、日本、伊朗、印度、肯雅、摩洛哥……很吃香。”他对这个行业的潮流有点心得,不外是因为我的缘故,“刚才,幸亏你把我扶起来。”

  “如果不是我,也总会是其他人,没有人会看着一个漂亮女子摔倒而不扶。”

  他还是老样子,非要把我与他的关系说成轻描淡写不可。

  穿着他的维也拉睡衣,我同自己说,但是我碰见的,总是傅于琛,不是其他人。

  “你的态度成熟多了。”

  “老了,皱纹都爬上来。”指指眼角。

  我俩说着漫无边际的客套话,关系这么亲密,却又这么疏远。

  “我叫袁祖康来接你。”

  “他不在本市。”我说,“衣服干了我自己会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苦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刚要分辩,酒店房门敲响,傅于琛犹疑着没去应门,我心中已经有数。

  我说:“这位小姐如果不太重要,我帮你打发如何?这上下怕你也已经没有心情了。”

  傅于琛十分尴尬。

  我去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红发女郎,披着件红狐大衣,一刹时分不出哪一部分是她的毛发,哪一部分是动物的皮子。

  我取出一张针票递给她,说道:“他正忙呢,下次再说吧。”

  随即关上门。

  等了三分钟,红发女没有再敲门,我才放心的回座。

  傅于琛忍俊不禁,用一只手遮住额头,不住摇头。

  “我还是得走了。”拿起电话叫街车。

  他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儿问:“这两年的生活,到底如何?”

  我淡淡地回头问:“你是指没有你的生活?”

  他转过身子。

  “渴。”我轻轻说,“没有什么可解决那种渴的感觉。”

  他浑身震动。

  “为什么不叫我留下来?”

  他没有回答。

  我披上大衣,戴上手套,离开他的房间。

  走到楼下大堂,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太过疲倦,膝头忽觉无力,跪了下来。

  还没出丑,身后即时有人将我扶起,“傅于琛。”我挣扎着回首。

  不是他,这次不是他,他没有跟上来,我把着陌生人的手臂,深深失望。

  “小姐,你没有事吧。”

  “没有事,谢谢你。”

  乘搭计程车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牙买加那组人把电话打得烂掉,催我即时归队,吼叫不停,令人心乱上加乱。忽然之间我厌烦到极点,打开冰箱,捧出巧克力蛋糕,开始吃。

  不住飘忽流离的旅行,永恒性节食,紧张的工作,都叫人精神支撑不住。

  填饱肚子,摔下匙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中午来敲门的是傅于琛。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如果加上冰淇淋...它们就会更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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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还在下。

  他身上深灰色凯丝咪大衣的肩膊上沾着雪花,雪溶了,就是小小一个水渍。

  他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已打听到袁祖康的事。

  “让我帮你的忙。”傅干琛说。

  “我自己会得处置。”我说。

  “这些律师会叫你倾家荡产。”

  我燃起一枝烟,“我欠他这个情。”

  “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尤其是这个人!”

  “我们在一起曾经快活过。”

  “这是离开他的时候了。”

  “我们已经离婚。”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傅于琛,只要你说一句话,我马上离开纽约,跟你回去,你为什么不肯说?”

  “我不能够。”

  “那么不要管我的事。”

  “叫我知道,就不能不管。”

  “下午我要飞回牙买加,你要不要跟着来?”

  “放弃袁祖康!”

  我没有。

  我们输了官司,他被判入狱一年,到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不得不告一段落。

  祖叫我回家休息。

  他忘记我并没有家。

  他摸着我面孔说:“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但是我并没有救到他。

  在这个期间,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别人手上,我吃得很多,开始胖,像我这种高度,添增的头二十公斤还不大看得出来,他们把四十四号的衣裳在背后剪开来迁就我尺码,但是我没有停止吃,心情坏的原故,也不接受忠告。

  终于我不得不停止工作。

  马佩霞找到我的时候,我肥壮如一座山。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因为肥人脾气都较好,所以也陪着她无奈地笑。

  刚想问她,是否傅于琛派她来做什么,她却说:“我与傅于琛已分了手。”

  她又说:“回来吧,回来同我住。”

  “你们看到我气数已尽?错了,几年来我颇有点积蓄。”

  “这样吃下去,怕不坐食山崩。”她拧我面颊。

  “你此刻可有男朋友?”我说。

  “我们已订婚。”马佩霞说。

  我一怔,由哀地说:“恭喜恭喜。”

  “你呢,你在感情上有没有新领域?”

  我大笑起来,“你是男人,你要不要胖妇?”

  “这些花这些巧克力,不见得是你自己买的。”

  “这些人消息不灵通,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哈哈哈哈。”

  “有没有想过利用目前的工作,真正做些同时装有关的事业?”

  “你又来了,一天到晚恨铁不成钢,你也是出来走走的人,明知这是白人的社会,咱们这些人能混口饭吃,不外是靠感觉新鲜,像一种玩艺儿,点缀点缀无所谓,打起真军来,哪用得着我们。”

  马佩霞不出声。

  “傅于琛说你干得出色极了,可是?”

  “开到第十一家分店。”

  “多好,简直托拉斯,女人不穿衣服最狠,否则真还得让马佩霞赚钱。”

  “听你说话,头头是道。”

  “这是袁祖康的功劳。”

  “你还念着他,我早听人说你有男朋友。”

  “干我们这一行,人人都有男朋友。”

  “跟我回去如何?”马小姐说,“我用得着你。”

  “我不想回头。”白兜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那么当休假,放完假再回头。”

  “有什么好做的?”

  “参加傅于琛的婚礼。”

  我一震。

  他又要结婚了。

  我失声,“你为什么把他让出来?”

  “十年了,缘分已尽,我太清楚他,不能结合。”

  马佩霞声音中无限失落。

  我呆了许久许久。

  先是他结婚,再轮到我结婚,然后他又结婚,几时再是我?

  “来,我们齐齐去观礼。”

  “我太胖了,不便亮相。”

  “那么节食,保证一两个月便可瘦回来。”

  “婚礼几时举行?”

  “六月。”

  “好的,让我们回去。”

  也没有即刻成行,不知有多少东西要收拾,身外物堆山积海,都不舍得扔。

  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天天出去谈八九个钟头生意,办货,做正经事,回来还做沙拉给我吃,只给我喝矿泉水,一边还帮我收拾。

  “唯一值得留下来的,是那些封面。”她说。

  我已饿得奄奄一息,眼睁睁看着我的宝物一盒一盒扔出去。

  “这些,这些是不能碰的。”她指着一只樟木箱。

  她记得,她知道。

  我们投资了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给对方,有许多事,根本不用开口说。

  傅于琛又结婚了。

  这么精明能干的男人,却不能控制他的感情生活。

  婚礼盛大,最令人觉得舒服的是,新娘没有穿白纱,她选一套珠灰的礼服,配傅于琛深灰的西装。

  我跟马佩霞说:“样子很适意。”

  她却有点醋意,“这种女子在本市现在是很多的,是第一代留学回来的事业女性。”

  我一直没有同傅于琛联络,他明知我已回来,也没有主动约会。

  自然,他要筹备婚礼,太忙了。

  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他总是企图拉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来作掩护。这么大的男人,有时像个小孩子。

  他以为他安全了。

  “新娘子叫什么名字?”

  “叫傅太太。”

  马佩霞说的是至理名言。

  我们趋向前去与一双新人握手。

  傅于琛看到我,把妻子介绍我认识,我心如刀割般假笑,那笑声连自己都觉得太过愉快,又急急刹住。

  傅于琛低头别转面孔,他的新娘诧异。

  我们总是在婚礼上见面。

  马小姐递给我一杯香槟,我推开,“加路里太重。”若无其事地连喝数杯黑咖啡。

  趁马小姐与熟人周旋,我跑到露台去站着。

  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到底得到些什么,仍然不能独立,仍然不能忘怀二十年前事与人。

  马佩霞做得到的事,我没做到。

  我自手袋中取银白两色的帖子看,新娘有个英文名字,叫西西利亚,姓汪,或是王,甚至是黄。

  她的年纪与我差不多。

  “你好吗?”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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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是你,”他喜悦地说,“今天我运气特佳,我有预感。”

  但我与他从来没有见过面,我已习惯这种搭讪方式,是他们最常用的技巧,每次参加宴会,总有那么一个人,上来问:我们见过面,记得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纽约,华道夫。”他提醒我。

  越说越远了,我茫然摇摇头。

  “你跌倒,我扶起你,记得吗?约六个月之前。”

  啊,那个晚上。

  我点点头,傅没叫我留下的那个晚上。

  “想起来了?”

  真巧,舞池中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他们已经奏起音乐,我问:“跳舞?”

  “让新郎新娘先跳。”

  是是是,我都险些儿忘记规矩了。

  等他俩跳完,我与陌生少年也下了舞池。

  傅于琛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我继而与每位独身的男宾共舞,国际封面女郎,不愁没有舞伴。

  他一个下午都站在新娘身畔,五点半便开始送客,音乐停止,曲终人散。

  马佩霞过来微笑道:“没想到你玩得那么高兴。”

  “我喜欢舞会,那时与袁祖康天天去派对,若问我这几年在纽约学会什么,可以坦白地同你说:去舞会。”

  “我们走吧,”在门口与傅于琛握手,我祝他们百子千孙,白头偕老。

  新娘子这时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是谁,我在时尚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她转头过去,“于琛,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请了周承钰?”

  没待她回答,马佩霞已经把我拉出去。

  “今天你抢尽镜头。”

  “我不是故意的。”

  “你有意无意,我自信还看得出来。”

  “看你,白白把丈夫双手奉送给人。”

  “我从来没想过要嫁他。”马佩霞否认,“我很替他们高兴。”

  “那位小姐对他一无所知。”

  “那位太太。”马佩霞更正我。

  我又失败了。

  在门口,有车子向我们响号。

  马佩霞喃喃地说:“狂蜂浪蝶。”

  我停下脚步,“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你要乘那个人的车子?”

  我微笑。

  她无奈,“记住,你还有五公斤要减。”

  我不久便减掉那五公斤,并且希望再度恋爱。

  前者比较容易做得到。

  我正约会那个在华道夫酒店电梯口扶起我的男生,他叫姚永钦,上海人,家里做面粉业,学日本人做即食面,发了财。

  为什么他们都有钱?像一位电影女明星说的,不是有闲阶级,哪会想到来追我们这样的女子,也不过是打开画报,看看照片,读读新闻算了。

  是我们身份的悲剧,召这样的人围上来,没有选择。

  姚家固是上海人,生活品味较为老练,十分倾倒于我在海外的名气,时常骄之同侪。

  如果有人说不认得,便讥笑那人说“当然,令郎的女友是电视明星”之类。

  这时日本人做的化妆品预备打入西方市场,到处挖角,什么都要最有名气:摄影师化妆师及模特儿。一纸合同环游到西半球,再到东方,终于落在我手上。

  因为出的价钱实在很好,我又想工作,便立刻起程,姚永钦一定要一起去,我同他说,一张照片也许要拍一千张底片,二十个小时,而且人家规矩也许要清场,不准旁观。

  他还想跟去。

  在这之前,姚家曾要我替即食面做招牌,我认为无所谓,却被合同广告公司剧烈反对,他们认为我的面孔比较适合鱼子酱。

  姚家同广告公司闹得十分不愉快,还把我夹在当中,该公司便传出周承钰利用男朋友在本市出风头的新闻,十分无聊。

  许多原因使我坚拒姚永钦跟着我去东京。

  压力之下,他向我求婚。

  我笑,他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可能只是习惯了旁人对我俩一起出现时的注目礼,没有其他原因。

  “回来答复你吧。”我说。

  这次工作经验十分愉快。

  胖过之后再瘦,皮肤有点松,幸亏摄影师手法高超,能够起死回生,不过心中也暗暗知道,若不好好保养,这份事业,也到此为止了。

  这么快便这么老,可是为什么我有种感觉我还未真正开始?

  以前替我拍照,他们说,只要有一只勃朗尼与一卷底片就可以,是天下第一优差。

  现在不行了,现在要选择角度,现在拍出来的照片要挑选。

  可观性还是很强,但我现在不会坐在夜总会里随意让别人摄柏柏拉西。

  日本人还是很满意。

  看到一本杂志封面,问:“这是谁?”

  “她叫小夜子。”

  美丽而做作的名字,我也可以叫自己中国玉,使外国人容易记住,又富地方色彩,但没有那样做,太太太太似江湖卖艺了,不过吃亏也在不肯妥协。

  做这类型的工作,是不允许人有一点点保留的,略有自尊,便放不尽,去不远,被人批为自傲,不能广结人缘。

  我长长叹息。

  有没有后悔不听傅于琛的话,在大学中呆上十年?

  没有。

  这倒没有,我要的,不是文凭可以给我的。

  本来化妆品公司只打算用我做一月份的日历,拍得兴起,从头开会,十二张都给我一个人。

  彼时化妆品颜色强调深红与粉红,豆沙色尚未上场,需要极白皮肤的模特儿。

  我爱不释手,第一管唇膏,就是这个颜色。一向喜欢化妆品,皆因其色泽艳丽,女人没有颜色,还怎么做女人?

  留在东京的时间比预料中长得多,回到酒店,也并不听电话,心里盘算,待我回家,姚永钦可能已经找到新密友。

  他不住地送花与电报,声明如果第七天再没有回音,人也跟着来。

  我一笑置之。

  闲时与工作人员逛遍大街小巷,度过前所未有的愉快假期,不是不喜欢日本,但不会对它颠倒,这块地方的人民动不动对别人的文化疯狂,大大打折扣,这样没有自信,如何征服人心。

  生活能够这样正常,也出乎意料。

  他们问我会不会留下来工作一年,不不不,我已见过纽约,袁祖康说的,一个人,要不往上走,要不停步不走,但不能往回走。

  客串是可行的,但是真正加入他们的行列,那不行,始终我是标格利屋的人,否则不会得到这么大的尊敬。

  第十天姚永钦赶到。

  正逢我购买礼物回来,看到他孩子气而英俊的脸,倒是比意料中欢喜。

  他说他思念我,过去十天内并无约会其他女子,说得像是什么特别的恩典,对他来讲,真是不容易。

  “工作还没有结束?”他问。

  “明天最后一天。”

  “让我们结婚吧,我来接你回去。”

  “告诉我一个应结婚的理由。”

  “世上男人长得比你高的实在不多,起码你在日本不会找得到。”

  姚永钦就是那样的人,他是那种以为浪漫便是一顿好的烛光晚餐,然后开了音乐跳慢舞的人。

  母亲比我幸运,她还嫁得到卡斯蒂尼尼,我们这一代,不但找不到负责的男人,连懂得生活的男人也绝无仅有。

  有时候真想念袁祖康,他才会享受呢。

  他要是知道我在往回走,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确在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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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家私用具都最最普通,街上随时可以买得到,粗糙的玻璃瓶罐才几块钱一只,杯子全不成套,已经不讲究这些细节。

  唯一旧貌便是每天插花,只要是白色的香花。

  莫非是反璞归真了,连男朋友都选性格简单,不大有头脑的,我这样嘲笑自己。

  马小姐说,放一阵子假,让心灵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特地去纽约看袁租康,他很颓丧很瘦,握住自己的手不出声,他根本不似袁祖康了,体重减掉一半,头发也掉了一半,一年不到,他受了好大的折磨。

  我忍受不住,站起来说:“我去找律师来同他们说话。”

  他按住我。“嗨嗨嗨。”勉强地笑。

  他告诉我他想念我。

  我何尝不是。

  “宝贝,你原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你很快便会出来,祖康,我们再结婚,我还没有老,我们可以再度大施拳脚。”

  “我不知道,承钰,我生活荒唐,不是一个好丈夫。”

  “但最低限度,你知道我的灵魂在什么地方。”我说。

  他再度微笑,眼色中有一股不寻常的神气,使我有不祥的预兆。

  “你就快可出来,我与律师谈过,不要担心,这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日子。”

  “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此?”

  我不响。

  “你原不必这么做。”

  “袁祖康,你老了,噜里噜苏只有一句话。”

  “我会报答你。”

  离开那里,我把身体靠在墙角,要好一会儿才透得过气来。

  记得碰见袁祖康那一口,才二十一岁,只觉得他风流潇洒,根本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
他一直对我不错。

  我再去见律师,为接他出来作准备。

  正在进行保释手续,消息传来,袁祖康在狱中自杀身亡。

  我与律师都大表震惊,像是平地起了一个忽喇喇的旱雷,震聋了他,震呆了我。

  完全没有理由。

  并不是大案,亦非死罪,出来之后,即使不能恢复旧观,也不愁生活。算一算,他只得三十六岁。

  深深的悲哀之后,是无边沮丧。我成日说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律师劝我去见心理医生。

  袁祖康的葬礼再简单没有,由监狱处代办,他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到。

  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墓园里有夏季最后的玫瑰,熟透后的香气似水果味道,十分醉人,只得我同律师看着他落葬。

  当年的袁祖康虽不致一呼百诺,却也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盛况我看见过,如今落得如此凄清下场。我为他不平,抬起头,看着太阳,直至双目刺痛,而葬礼已经完成。

  这次之后,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都会来,它太喜怒无常,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而且它办得到。

  正如我们所料.袁祖康什么也没留下来,我俩以前住过的,在三十街的公寓,早由房东租给别人。是我不好,我不应在不适当的时候同他离婚,我应留在纽约市,天天去探望他,鼓励他生存下去。

  在这种时候,姚永钦送过来的鲜花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对比。我问律师张伯伦:“酒店房间像不像殡仪馆?”

  那天早上,我正收拾,预备回家。

  律师却来找我,说:“慢着。”

  “什么事?”我是清白之身,何惧夜半敲门。

  “袁祖康有东西留给你。”

  “他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原来有物存放在银行,立明遗嘱,在他去世后,交予你,而当你有什么事,则予以开启。”

  “开启?是什么,一只盒子?”

  “不,是两只密封的大型牛皮纸信壳。”

  “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

  “既然是给我的东西,让我看看。”

  “不在我们处,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袁祖康袁祖康,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叹了一口气,死者为大,我只得跟张伯伦走。

  途中张伯伦忍不住问:“对于袁氏,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扪心自问,知道多少?一点也不知道。真抱歉,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

  他在什么地方出生,在何处受教育,如何在西方都会崛起,我皆一无所知,甚至他与什么人来往,我也不甚了了,因为,正如他所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一切都不重要。

  我关心他,如对一个朋友,而我从小甚少朋友,所以重视袁租康。

  知道多少?唯一所知道的,便是他对我不薄,他欣赏我的姿色,捧高我,将我放在台上。

  这些年来,他总是哄着我,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无时无刻不挖空心思地骗着我,好让我下台。当时或者不察,现时却深深感激,他从不使我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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