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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连载]爱情有毒 第10楼
张飞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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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一个汗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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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回复:[连载]爱情有毒 第11楼
亲果果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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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今天你在妈妈的肚子里已经住了8周加5天了,有轻微的运动了,就像跳动的豆子。你的身长大约是两厘米,形状像一颗饱满的葡萄,有一个跟身体不成比例的大头,手指和脚趾之间隐约有少量蹼状物,是鸭脚样的——”景皓煞有介事地解说着,突然眉头一皱,“惜惜,我帮你洗洗头吧。”从镜头里看去,蔡惜的头发乱得要命,且脏污不堪,干燥,打结,毫无光泽,似稻草,似鸟窠。

  蔡惜不理会,她厌烦地站起身来,到露台外面去,遥遥地观看黄昏的车流。从九楼的露台看下去,小区外的街道是那样地遥远,车行如鲫,一列是落寞的车头灯,另一列是同样落寞的车尾灯。

  “妈妈并不是有意这样邋遢,”景皓振振有辞地唠叨,“因为你的缘故,妈妈体内的荷尔蒙分泌过多,导致妈妈情绪烦躁,经常会无名火起,倒霉的可就是爸爸了……”

  蔡惜霍然转过身,开门出去。景皓握着摄象机,一步不拉地紧随其后,宛如一名狗仔队成员,尽忠职守地拍下了她一身睡衣,游魂野鬼一般的身影。

  在草坪前,蔡惜遇见溜狗的邻居太太,驻足闲聊几句。邻居太太养着两头大白熊犬,一大一小,大的叫大白,小的叫小白。大白体形如熊,小白年纪幼嫩,一律是蓝眼睛,黑鼻头,雪白的皮毛中夹杂班驳的红棕色,如同漂染过的头发。
两只狗狗都认得蔡惜,大白温驯地蹲下来,舔她的鞋子,小白踮起脚,把前掌搭在她的手心里,快活地摇着小尾巴。

  “小白肠胃不太好,买来的狗粮,又贵又不合它胃口。”邻居太太向蔡惜抱怨。

  “自制的狗食相对划算,”蔡惜传授经验,“从前我养小狗狗的时候,是用旺仔小馒头跟鲜奶,调成糊状,喂给狗狗吃,不过注意一定要是温热的,不可以太烫,会烫坏它的舌头,也不能太凉,会吃坏肚子。”

  蔡惜曾买过一头昂贵的白色大狗,沙漠王子,遍体毛茸茸的,食量惊人。养了不足半年,就被景皓撺掇着,出让了。

  “这份食谱倒是不错。”邻居太太很感兴趣。

  “等小白快到两个月,就能够吃粮食了,把剁碎的肉或者动物的肝脏混在玉米面里,煮成粥,它会很喜欢的,”蔡惜继续说,“大米、小米、高粱米那些,都要做成粥,不能给它吃硬饭,不然它会消化不良,也不能给它吃辣椒,要适当地喂蔬菜和水果。”

  “真是麻烦,看来喂小奶狗跟喂baby的学问一样大,”邻居太太叹息,“我是没什么耐心的,老公和女儿却把这两个捣蛋鬼视作命肝心。”

  蔡惜微笑着与邻居太太道别,大白小白依依不舍,双双围着她撒欢,蹦跳、扑腾、雀跃,良久良久不肯离去。

  “宝宝,看到了吗?你的妈妈是多么仁慈的女人,她对天地万物皆有爱,皆有佛心——”景皓顿住,他想到了被蔡惜摔死的那只猫咪,横陈于泛着白光的水泥地面,血浆迸裂。

  蔡惜似乎心有灵犀,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

  “惜惜,你闲庭信步的姿势很有镜头感,尤其是跟狗狗玩耍的这一幕,我全程跟拍了,挺煽情的,”景皓掩饰地笑道,“搞不好啊,咱们一不当心就做成了一部亲子题材的纪录片,歪打正着地捧回个国际DV大奖什么的。”

  “扯淡!”蔡惜冷冷地抛出两个字。

  “这儿的景致很棒,惜惜,你过来,摆个Pose!”景皓在小区中央的人工喷泉边站住脚,招呼蔡惜。

  “樊景皓,我说你能不能闭上你的乌鸦嘴?!”蔡惜终于怒气冲冲地发作。

  “拍无声电影啊?”景皓涎皮赖脸。

  “别像条狗一样跟着我,我恶心!”蔡惜气势汹汹。

  “你喜欢拍远景?那怎么成?”景皓陪笑脸,“我可是身负重任,要让宝宝长大以后,好好地欣赏他的漂亮妈咪……”

  “给我!”蔡惜伸出手来。

  “按快退键,刚刚的镜头可以全部重放一遍——”景皓殷殷勤勤地教授着,他误以为蔡惜是要审查自己的拍摄手艺。

  不待他说完,蔡惜劈手夺过摄象机,啪地砸在地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踩了几脚。她还不解气,拣起来,扬手就要往水池里扔。

  景皓反应过来,不容分说地一把拽住她细瘦的手腕,手下发力,三两下就将那只可怜的摄象机抢救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景皓脸色铁青。

  “我就不让你拍!”蔡惜喊叫。

  “谁稀罕拍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的形象!”景皓怒火攻心,口不择言。
“我的形象怎么啦?”蔡惜直问他眼前来,“樊景皓,你给我说清楚了,我的形象防碍你什么啦?”

  “我是拍我的孩子!”景皓气不打一处来。

  “你等不及了,是不是?你就那么谗孩子?”蔡惜大动肝火,尖锐地叫嚣,“好啊,樊景皓,既然你稀罕孩子,有本事就自己生去啊!”

  近旁的住户闻声围聚过来,抱起双臂,笑嘻嘻地看他们两口子吵架拌嘴。景皓意识到了自己面临的窘境,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抽身隐退。临走,他一跺脚,咬牙切齿地对着蔡惜扔下一句:

  “丢人现眼!”

  景皓把摔坏的数码摄象机交给摄影部的同事,请其代为修理。同事用一块绒布擦去遍布机身惨不忍睹的脚印,闲闲道:

  “爆发世界大战了吧?”

  “不知怎么搞的,这女人哪,一怀孕,就草木皆兵,简直成了灭绝师太,逮着什么,灭什么。”景皓沮丧地抱怨。

  “忍忍吧,”同事说,“我老婆怀孕时,过着像猪一样的幸福生活,我那才叫惨,惨绝人寰哪。老婆半夜三更指名点姓要吃哪一家点心铺的罗宋面包,害得我寒冬腊月地骑车穿过大半座城市,去敲人家的店门,跟个叫花子似的,求小工从冰箱里施舍两只存货。”

  景皓骇笑。

  “还有呢,老婆生了孩子以后,咱们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小心得‘产夫忧郁症’啊。”同事拍拍他的肩膀,凑近他,露骨地说了一些在老婆妊娠期,孤枕难眠的咸湿情节。

  “消除欲火,得靠双手!”景皓开了一句带颜色的玩笑。

  同事大笑。

  半夜下班回家,景皓沐浴更衣,轻手轻脚地摸黑上床,躺到熟睡的蔡惜身边。由于起居时段差异,蔡惜曾经建议分房而居。然而景皓反对,他不愿意在空荡荡的夜里,睡在一张空荡荡的床上。

  蔡惜起床后,会出门跑步,接着开车到办公室。怀孕后,她依然会出去散散步,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在书房中听音乐翻杂志。她不会叫醒景皓,任他一直沉睡到午后。

  但那天一大早,景皓就被蔡惜吵醒了。蔡惜在卧室中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景皓睁开眼睛,看见她翻箱倒柜,胡乱搜寻着什么。

  “怎么了?”景皓欠身问道。

  “我的一千零一夜不见了!”蔡惜很急躁。

  “那套书,搁在书柜里。”景皓故意说。

  “是香水!”

  “香水对胎儿不好。”景皓翻个身,闭上眼,继续睡。他的棉被忽然被蔡惜一把掀起,蔡惜冷着脸,厉声质问:

  “是你藏起来了?!”

  蔡惜钟爱的香水确实被景皓藏了,他杜绝这些可能污染胎儿的化学制品。当下他默不作声,拉过棉被,假装蒙头大睡。

  隔一会儿,他听见蔡惜无计可施地重重跺了跺脚,摔门而去。他嘘出一口气,偷笑一声,如释重负地沉沉入眠。

  景皓一直苦心孤诣地呵护着蔡惜肚子里胎儿的健康,有时太累,他巴不得孩子是在自己腹中,以免隔山取火,使不上劲。

  比如蔡惜惧怕妊娠纹,早早地就开始一丝不苟地使用一种富含橄榄精华,以及蕴涵维生素的妊娠纹防护精华液。为了预防精华液里的微量毒素,景皓DIY,动手为蔡惜量身制作了一款防妊娠纹的护体油,用2——3粒VE胶囊,滴入婴儿润肤油里,摇晃均匀,即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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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蔡惜的专业是电脑程序设计,在家她忍不住会使用手提电脑。景皓跑了七八家商场,为她选购防辐射衣。他拿着手机,一件件地比试,终于,手机的信号由四格变成了一格,优质的防辐射衣脱颖而出。

  “娘娘腔!”蔡惜对这些费尽心思的礼物毫不领情。

  “我觉得自己嫁给了一个既罗嗦、又唠叨的老太太。”她对景皓的细腻嗤之以鼻。

  一觉醒来,景皓饥肠辘辘地到厨房找东西吃。厨房里锅清灶冷,没有烟火的痕迹,很明显,蔡惜没在家吃中饭。

  “惜惜!”景皓扬声唤着蔡惜的昵称。

  没人应他。

  景皓推开书房门,里边空无一人。往常这时候,蔡惜会在书房的沙发中小憩片刻。怀孕后她睡眠质量很差,中午必须补补瞌睡。

  景皓鼻中嗅到熟悉的香水味,正是蔡惜惯常使用的一千零一夜,香氛性感撩人。蔡惜对脂浓粉腻没什么兴趣,但最近半年,香水与口红突然成为她的必备之物。景皓问过她,她只是淡淡说:

  “老了,没自信心了。”

  景皓哑然失笑。蔡惜不过25岁,一张稚气的面孔,皮肤细滑,娇嫩得如同黎明时分森林深处的露珠。

  女人!

  景皓查看藏匿地点,用了一半的香水原封不动。他心下狐疑,一路寻到洗手间,洗面台上赫然一瓶大号的Shalimar。原来蔡惜买了一瓶新的回来。香水旁边还有一只圣罗兰口红的包装盒。

  胡闹!

  景皓生气地拨打蔡惜的手机,关机。他气鼓鼓地给自己炒了一盘桂花饭,大口吃完,再打,还是关机。

  他沉不住气,到小区的地下车库一看,蔡惜那辆深红色Golf不见了。管理员查了查电脑纪录,告诉他,蔡惜两个钟头以前就驾车外出了。

  想了想,景皓骑自行车赶去蔡惜的办公室。蔡惜的专业是计算机,毕业后跟一位同班同学合资开了一间小规模的网络公司。她每日的工作便是长时间对牢电脑做程序、做设计,景皓道听途说地知道了一些电脑辐射对胎儿发育的不利影响,闻之而色变——这也是他强迫蔡惜闲赋在家的原因之一。

  蔡惜的网络公司在市中心,一幢精装修小户型公寓的第13层楼,三套50余平米的房子打通。有十来名员工,二十几台电脑。

  “蔡惜?她不是在家养胎吗?”蔡惜的合伙人John矢口否认自己见到过蔡惜。

  John是一个相貌俊秀的男人,身着墨绿色的修身西装,极其大胆地搭配了闪亮的红色丝衬衫,左耳垂着一只银耳钉。

  蔡惜与John从学生时代就交好,相约筹办实体,他们在诸多方面往往能够协调一致。可是景皓相当反感John,他对John的了解是概念化的,归纳起来,无非三点:

  A、一个同性恋

  B、一个左撇子

  C、一个素食者

  “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换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景皓对蔡惜说。

  蔡惜白他一眼,并不计较,我行我素地与John联袂,愉快地将一间冷僻的网络公司运作得风生水起,不住扩展业务,扩大规模。

  景皓从不掩饰对John的厌恶,两厢会晤他总是冷冷地、矜持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John。出于自卫,John抱以相同的白眼。
“她不可能去别的地方,”景皓耐着性子恳求他,“麻烦你转告她一声,她真的不适合呆在这样的环境里。”

  “怎样的环境?”John抬抬眉头,挑衅道。

  景皓恨不得一拳朝他砸过去,打扁这个变态男,打扁这个飘飘,打扁这个玻璃,但他有所顾忌,不得不强压怒火,冷冷地说:

  “这是我的家事,拜托你别搅和。”

  “家事?”John冷哼,“你限制蔡惜的人身自由,不让她参与正常的工作和经营,当心我会到公安机关控告你!”

  “去吧,去吧,”景皓不怒反笑,“我把我老婆反锁在储藏室里,用绳子捆绑着她,不给她吃,不给她喝,抽她打她虐待她。”

  John吃惊地后退半步。

  “快快去呀,”景皓火上浇油地伸出双手,做被镣铐状,嘲讽道,“赶快去控告我、揭发我,请警察叔叔来抓我啊!”

第二章 我们的蓝调

John没有撒谎,蔡惜的确没有到公司,她驾着她的Golf,去了位于城市西郊的度假村。

  她是去见一个男人。

  蔡惜等了四个钟头,约定的午餐,变作晚餐。其间他音讯全无,连一通电话都没有。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一次,毕竟最终他来了。在过往,他有过数次爽约的不良记录,令蔡惜盲目的等待在越来越深刻的绝望中落空。

  “点菜!”他大踏步地走来,一坐定,就朝着服务生打个手势。

  “对不起,开会!”对于自己的晚到,他只是简单地解释了一句,毫无歉疚之意。

  说着,他顺手端起她面前剩下的半杯纯净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他的喉结快速地上下滑动,发出响亮的吞咽声,渴坏了似的。

  蔡惜凝视着他,他的蝴蝶般的厚嘴唇,他的竹节般修长的手指,他的那双能够让人进入催眠状态的深黑色眼睛——她的一颗心,乱了又乱。

  她终究不能够控制自己,伸手过去,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动作,用手触摸他的脸。这是六个月以来,她第一次接触到他的皮肤,温暖的、真实的、梦寐以求的皮肤。他迎视着她的目光,忽然侧过头,将她的手天衣无缝地夹在脸颊与肩膀当中,轻轻地、轻轻地摩挲着。

  这个温情的小动作,让蔡惜怔怔地落下泪来。

  “傻瓜,我不是在这儿吗?”他递过纸巾,爱怜地替她拭泪,替她整理头发。更多的泪水,从蔡惜的眼中源源不绝地涌出。

  午餐很快就结束,盘碟中尚余大量食物。蔡惜胃口奇差,泪盈于睫,郁郁寡欢。他迁就她的情绪,亦没有开怀畅吃痛饮。而在以往,他是以美食家自居的,一顿饭延续至漫长的两个小时,一边聊天,一边吸香烟,一边喝浓茶,一边看报纸。

  “这些都是迫害健康的坏习惯,自杀式的行为。”他嘲笑自己。他本人即是医生,声名赫赫的妇产科大夫,竟视死如归地安享着违规的惬意,实属罕见。

  “乖乖,咱们去唱歌,好吗?”他温柔地凝望着她,“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的歌声。”

  度假村设有KTV包房,他们常去的那一间,叫做蓝调。冬季的黑夜,格外冗长。下午六点左右,天色已漆黑如墨,道路两侧繁盛的树木错落有致地点缀着暗沉沉的红灯笼。

  “我学会一首新歌。”蔡惜说着,心底泛出酸楚。她起身,在点唱机里搜索到她需要的曲目,随着节奏,开始徐徐演唱。

  那首歌叫做《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蔡惜用她的MP3下载了这支歌,在这半年的辰光中,她听它听得几乎快要发疯。

  蔡惜唱得糟透了,因为她呜咽不止,嗓音颤抖得厉害。唱到第二个段落,她不得不停下来,像闯祸的小淘气一样,吸着鼻涕,委屈地呜呜哭泣。

  “乖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留意到她的不适,松开她,忧虑地问道。

  “我怀孕两个多月了。”蔡惜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毫无停顿、毫无平仄地说了出来。

  “真的吗?”怔了怔,他裂嘴笑了,“这是好消息啊,我的乖乖,你快要做母亲了,多棒呀!”

  在蔡惜的常识里,爱情是不可分割的,它要么是完整的,要么根本就不存在。因此在她的想象里,他可能出现的,有一千种表情、一千种话语。惟独没有眼前这种,由衷地微笑着,恭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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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我亲自为你接生,”他拍拍她的脊背,肯定地承诺,“乖乖,我会陪伴你,迎接你的小宝贝降生。”

  当初,是他先追求蔡惜的。

  他是John的舅舅。

  他不仅是国内妇产科研究领域的权威专家,同时还担任着本市最大一家三甲医院的院长,位高而权重。

  纯网站的业务,难以维持公司的运转,John与蔡惜创办的网络公司,转向了医院信息网络管理工程,这期间,陆陆续续受到他的不少恩泽。

  那年四月,他帮他们争取到了市医药公司网站的制作权,这项工程,为网络公司带来了十多万元的利润。

  蔡惜向John提出,由她私人做东,请他和他的舅舅吃法国菜。John没有推辞,打电话约了他。那是蔡惜第一次见到他。

  “看见美丽的女孩子,我舅舅通常会说一句话:谢谢你,让我体验了心跳加速的感觉。”John笑着告知蔡惜。

  “是吗?很风趣啊。”蔡惜说。

  “他那样复杂的老男人,好比繁体字的线装书,你这种没心眼的小丫头,是不可能读懂的,你得当心了。” John打趣道。

  “怕我做了你舅妈?”蔡惜伶牙俐齿,不甘示弱。
那天下雨,他迟到了半个钟头,做手术的缘故。走进餐厅时,他的头发被雨淋得湿漉漉的,一件意大利薄西装皱巴巴地随意搭在手臂中,名贵的薄底平鞋满是泥泞。他没有用香水,没有用发蜡,身上是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并非寻常的花花公子形象。

  “这是蔡惜,我的大学同学,我的合资人。”John介绍道。

  他微笑着点点头,没有跟蔡惜握手、寒暄什么的。蔡惜注意到,他不大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在John的面前,他也不搭长辈的架子。

  菜式很丰盛,他亦不按部就班地吃东西。他的胃口好极了,一落座,就进攻那道法国蜗牛,熟练地一只手用钳子夹住蜗牛,另一只手用叉子将蜗牛肉从壳里挑出,蘸上调味汁,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

  席间寂闷,蔡惜不安地端起红酒杯,向他敬酒。他爽快地喝一大口,凝视着蔡惜的脸,忽然开腔道:

  “谢谢你,让我体验了心跳加速的感觉。”

  他的嗓音低哑而暧昧,似幻化出一股强劲的气流,直抵蔡惜的耳膜。John朝蔡惜挤挤眼,做出一副“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的表情,但是蔡惜笑不出来。

  她讪讪地,一边面孔始终烫热,耳朵麻痒,紧张得频频喝酒。

  他有一个会议要赶,吃完奶油焗生蚝跟海鲜沙拉以后,来不及享用甜点,匆匆起身告辞。

  “回头见。”临走时,他对蔡惜说。

  不过是一句场面上的应酬话,蔡惜想。

  然而她错了。

  隔两日,John说,舅舅周末要回请他和蔡惜,顺便邀请网络公司的全体员工郊游,地点是一百二十公里以外一处新开发的峡谷景区。

  “幸好咱们公司的女同志都是其貌不扬的,唯一的美女蔡小姐,身上又贴着樊太太的标签,名花有主,”John笑道,“要不我那色鬼舅舅又该开枪打猎了。”

  “有你这样形容长辈的吗?!”蔡惜骇笑。
“我太了解舅舅,他老人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美女,”John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着,“不过他毕竟是中年人了,太多的经验与刻意,只能吸引初出道的小丫头和久雨甘霖的残花败柳们,我相信你不会栽倒在他的阴沟里。”

  网络公司的普通职员大多是毕业不久的年轻孩子,没车,出行不便。John的舅舅神通广大,找了一部丰田旅行车,一班人马声势浩荡地出发。

  蔡惜与John坐在一起,John的舅舅坐副驾座。John头一晚加班赶工,熬了通宵,半途晕车,哇哇大吐,跌跌撞撞地起身,跟舅舅调换位置,坐到司机旁边,敞开窗户,吹风。

  John的舅舅顺理成章地坐在了蔡惜身边。他很沉默,不太说话。蔡惜无聊,习惯性地取出木糖醇口香糖,递给他一粒。

  “谢谢。”他说。

  他接过口香糖,放进口中,缓缓嚼着,专注地望着高速公路两侧的田野。

  路过一段花朵烂漫的柑橘林,一车的人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几名出生在城市里的员工七嘴八舌地憧憬着理想中耕种稼穑的生活状态,他们的话题里频繁闪现出菊花、竹舍、溪流、林木等意象,一派的光明和敦厚,一派的诗意和宁静。

  “你喜欢田园生活吗?”这帮衣食无忧的大孩子们问蔡惜。

  “只要有电脑,有网线,有淋浴设备,有车,有加油站,我是住在哪里都无所谓的。”蔡惜耸耸肩膀,天真地答道。

  “你认为呢?”蔡惜转而问John的舅舅。

  “我和你呆在一起。”他很快地回答,却是答非所问。他的嗓子压得很低很低,大概是避免被别人听见。

  蔡惜讶异得很,噤声不语。

  他没有纠缠,依然耐心十足地嚼着那粒口香糖,目不转睛地眺望车窗外的景色。

  “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临到目的地,John夸张地伸个懒腰,“中午我可要好好吃一顿,补补身子骨。”

  一车的人呵呵地笑起来,蔡惜也笑。

  “……”他在一片哗笑声里忽然悄声开口,说了一句话。

  “什么?”蔡惜没听清。

  “请答应我,吃饭时坐在我旁边,”他说,“就像现在这样,我要闻到你的气息。”

  蔡惜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看他一眼,他神色镇静,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那一刹那,蔡惜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下车后,一群人依例先去爬山。末了乘缆车到顶峰,在露天底下叫了两桌乡野风味的饭蔬。

  很奇怪,他并没有走过来跟蔡惜在一起,而是态度平静地坐在一桌喝酒的员工中间,频频举杯。蔡惜反倒有些惴惴了。

  他的司机替他送上来整箱的洋酒,他很投入地跟网络公司的男职员们斗酒,吆五喝六,彼此都喝得耳酣目热,仿佛真是酒逢了知己。蔡惜察觉到,有的时刻,他很静很静,有的时刻,他是很闹的。

  男士们纷纷喝到烂醉,题目就转向了女人。他率先豪气地捋起衣袖,梁山好汉似的,把一件好端端的西装穿成了功夫衫的架势,眉开眼笑地领头说了一个段子,含而不露的,细细揣想,却是淫到了骨子里。当场惹得男人们抚掌大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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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煽风,一点火,低级的、庸俗的黄色段子就从醉鬼们的嘴里哗啦哗啦地流淌出来。John是不喝烈酒的,与女员工坐一桌,冷眼旁观,倾听他们的谈笑。

  “先生们,女士们,我发现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一个女员工发表谬论,“不同年纪的男人谈论女人的方式往往不太一样。年轻的时候火气冲天,总是很坦率的,不讲究情致。到了中年,经历足够多了,对女人也生了些微的厌倦,就懂得了冷幽默的意韵,细想来,却是句句精辟,句句击中灵魂。而在老年,力不从心,徒有其表,又会峰回路转的,迷恋着最为直接最为过瘾的话语表述……”

  “毋需总结了,男人嘛,一辈子都离不开那点小破事儿!”另一个女员工打断她。

  众女哄笑。

  “笑什么呢?我也听听啊。”他微笑着,起身离桌,朝他们这一桌走过来,拉过一把椅子,大大方方地,加放在蔡惜和一名女孩中间。

  “你该造造势的,”他笑着对John说,“不喝酒没关系,但你是不是应该以饮料代酒,敬敬你这帮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们?”他的语气,是那样的促狭,那样的顽皮,那样的孩子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在桌下轻轻触碰蔡惜的手。蔡惜躲开,他蓦然握住了她的右手。蔡惜一惊,如遭雷击,直觉地往回抽。他没有强迫她,松开了手。可仅仅是数秒间,他再度唐突地握住她的手,非常用力。他的掌心很热很热。蔡惜不能大叫“非礼”,不便大幅度地挣脱,她心头乱跳,僵硬地坐着。

  她突然明白过来,所谓调情和骚扰的界限就在于,受者对于施者的主观感受,是隐约的、半推半就的好感,还是无限的、坚定不移的恶心。

  “遵命!”John很乖地应允。

  “先敬搭档!”John端着一杯酸奶,朝向蔡惜。

  他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蔡惜只好腾出左手来,举起杯子,马马虎虎地跟John碰了碰杯。桌下上演的那出惊天动地的哑剧,让她面红耳赤。

  “三杯为敬啊!”他跟John开着玩笑,毫无预兆地,忽然放开蔡惜,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回到喝酒正酣的男人们那里。

  蔡惜怔怔的,呆望着他的背影。被他滚烫的手握过的那只右手,高温迟迟不散,甚至蔓延开来,直烫到脸腮与脖颈处。

  回程里,John依旧坐副驾座,他很自然地坐到蔡惜身边来。蔡惜忐忑,生恐他继续作出冒犯之举。然而他没有。

  整个车程,他和其他喝高了的男人们一样,闭眼假寐。在半醒半醉的睡眠里,他规矩得很,斜靠着扶手,自始至终,彬彬有礼地跟她隔着一些距离。

  蔡惜盯着他摊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是侵犯过她的敌人。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手背宽阔,肌肤呈深棕色,指甲修得短短的,手上并没有戴戒指。

  这是一双性感干净的手。蔡惜几乎嗅到了遗留在他指尖的洗手液的香味。她能回想起那双大手的温度,干燥、微暖——

  蔡惜努力移开恋恋的视线。

  中邪了!她想。

  下车时,他跟大家一一握手。男人们酒后失态,一个个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跟他勾肩搭背的,口吐狂言。
轮到蔡惜,他伸手跟她轻轻一握,脸上微笑着,私底下却着力捏了一下她的手——不寻常的、浪漫的示意。蔡惜的手心顿时一凉。

  那是一个惊愕的傍晚,落日锋利如剑。蔡惜展开手,她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炫亮的戒指。

  “我的舅舅,对成功的渴望,比一般人更加强烈。”John这样形容。

  在与他谋面以前的三年中,John时常提到他,因为他是网络公司强有力的后盾。在John与蔡惜的闲谈里,他的身影不时出现,犹如一些碎碎闪闪的阳光,投射在广袤无垠的湖面上。

  在这世间,有两样事物是他不能失去的,一样是他的事业,一样是他的太太。但假如他必须放弃其中一样,他会选择事业,放弃太太。

  这句话,他曾经当着太太的面,很多次、很多次神色倨傲地对朋友说过。他太太听了,并不争执,只是微笑,表情从容而淡定。

  “我们有这个默契,她理解我。”对此,他十分骄傲。

  “我的舅舅傻透了,他是个不及格的男人。”John客观地评价道。

  他很早就有了骄人的成就,在妇产科研究领域中,他驰名遐迩,被视为国内最具潜力的年轻专家之一。太太亦为他锦上添花,她出身名门,静如美玉,自小与舞衣、舞鞋为伴,被诸多的报纸誉为才华横溢的青年舞蹈家。

  John告诉蔡惜,他的太太早年十分依从他,对他的审美情趣言听计从,留直发,穿裙装,以及尖头的高跟鞋,不与牛仔裤沾边,不进酒吧,不看肥皂剧。在他的视野里,她就像一棵室内盆栽一样,古典而清洁地生活着,充满葱郁而质朴的贵族气息。

  “问题是,我舅舅既不记得她的生日,也不记得她单位的电话,既不记得她心爱的颜色,也不记得她的衣裳尺码。”

  John说,他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事业中,工作起来,似机器人,目光炯炯,心无杂念,每天的睡眠不足六个钟头,就是奥黛丽?赫本前去敲他的门,他也没功夫应门的。他不会坐下来与太太商讨青菜肉类的价格,不会陪太太逛街购物,更不赞成太太跟其他的太太或是小姐们交往。

  无疑他是爱她的。但他的爱,是一个人对一只花瓶的爱。花瓶是没有需要、没有欲念的,可以照他的眼光,随心所欲地摆陈。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华美的花瓶也会生出脚来,无声无息地自己走掉。

  有一天,轮到他当值,为病人做了长达32个小时的手术。当他疲惫已极地回到家,发现咖啡壶如常冒着热气,洗澡水已放好,洁白的枕头拍得松松的,翌日换穿的西装搭配得无懈可击——而太太却蒸发了。她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了。

  后来,John在旅行时,经过油田,见到了他的前舅母。她不再伪装白璧无瑕的名医太太,恢复了真性情,做回了她自己。

  “她生了小孩,胖了,剪了男孩子式样的短头发,脸上再没有那种淡淡忧郁的神色,穿着牛仔裤与球鞋,清脆玲珑地笑着,”John说,“她的丈夫待她很细心,下厨为她和孩子煲汤,一个牛高马大的大男人,还会躬着腰,替老婆系鞋带。”

  “她抛掉了虚假的、伪善的面具,得到了世俗的、庸常的幸福,”John感叹,“而这种幸福,刚愎自用的舅舅是从来都不屑一顾的。”
 可是这收梢的一笔,带给他的打击,比离婚本身更为惨痛。显然的,为了离婚,为了离开他,一切的代价,一切的牺牲,她都在所不辞。她蔑视他至极。

  他离婚十年了,没有再婚,没有固定的女友。他的名声渐渐坏下去,他渐渐学会了玩,渐渐往调情高手的路上走。

  六个月以前,这个以后半生来寻求答案的男人,在蔡惜的体内,草率地切开了一道永不痊愈的切口。爱情的切口。

  然后,他残忍地、头也不回地,抛离了她,奔赴巴黎,奔赴他人生的一场浮世绘。

  那天上午,蔡惜坚持送他。她开着红色的Golf,紧跟在他深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后面。由于是去飞机场,他叫上了医院的司机,不单如此,副驾座上还有一位他的下属。

  有一度,蔡惜的车与他的帕萨特并排行驶。他坐在车后座,目视前方。她的车经过时,他将不透明的车窗摇下一些。她明白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她看见自己。但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

  那是夏天,他穿着白色的衬衫。透过薄薄的衣料,蔡惜隐约看到他瘦削而结实的胸部,以及胸毛的黑色形迹。

  他的身体使她发狂。

  抵达机场,司机和属下为他挽着行李,为他办理登机手续,鞍前马后,寸步不离。依照事先的约定,他们没有打招呼,形同陌路。蔡惜始终远远地跟随着他,凝望着他的背影。

  他过了安检口,提着行囊,向前走。他知道,蔡惜就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消失。他没有转身。由始至终,他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蔡惜痛不欲生,泪流满面。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寂。蔡惜的手机静止了,没有短信的来临。她主动发给他,一次次的,石沉大海。她拨打他的手机,停机。他换了手机号码,没有告知她。

  自John那里,她旁敲侧击地打探着有关他的消息,得知他在巴黎安然无恙。

  “在任何国度,我舅舅都不会是一个寂寞的男人。”John的语气意味深长。

  他在暗示什么?一座光怪陆离的古老城市、一个鬼混的男人?

  蔡惜能想到最严厉的惩罚,是怀孕。怀上合法丈夫的孩子,在他的面前,做一个心无旁骛的小妇人,一个貌似幸福的母亲。

  她对自己说,是她先放手的,是她放弃了他。由她来扮演抛弃者的角色,这会让她稍微好受些。

  她的决定让景皓欣喜若狂,他向往孩子已久。他给了她一粒弥足珍贵的精液,一粒可以医治情伤的良药。她如愿以偿地怀了孕。

  然而状态有些出入。她的躯体平息了,未曾历练过的生理变化限制了她出行去找他的可能性。但她没能在慵懒中平静,相反的,她体验到了双倍的烦躁,来自他,亦来自陌生的胎儿。

  她心怀莫名的恐惧,不敢进入喧嚷的白昼,不敢面对游离失所的爱情,不敢走在光亮的人群里。她自觉伤痕累累,有碍观瞻。她的心,变成了刀光剑影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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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十七度二
怀孕三个月的时候,蔡惜需要做一项是否感染弓形虫的检查。检查的前夜,景皓颇为辗转,迟迟不能入睡。因为那只暹罗猫,他像个交通肇事者一样惶恐。

  他们如约抵达医院。检测程序并不繁琐,稍等片刻,结果就出来了。化验单上是一个大大的“阴”字。景皓喜极,抬手拭去了满脑门的虚汗。

  “这就意味着,从此以后,我们可以完完全全忘记那只猫的存在了,对吗?”景皓颠三倒四地追问医生。

  “你太太从未感染过弓形虫,所以没有免疫力,在怀孕期间,要注意宠物的饲养和饮食卫生,”医生奇怪地看他一眼,交代道,“除了猫狗,家禽和被污染的瓜果蔬菜也可能带有弓形虫。所以,在饮食上同样要多加提防。”

  “需要留意些什么呢?”景皓谦恭地请教。

  医生详尽地告诉了他一些生活细节。景皓取出特意携带的袖珍笔记本,像个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做了一份笔记。

  怀着获取新知识的满足感,景皓心满意足地合上笔记本。一回头,他发现蔡惜不见了影踪。沿着妇产医院灰黯的走廊,他气喘吁吁地撵上她,得意地炫耀道:

  “惜惜,我发誓,我会变成全方位的育儿专家!”

  蔡惜原本低着头,一路疾走。听了这话,她停住脚步,抬眼凝视着景皓,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眼神像个受尽委屈却无法倾诉的婴孩。

  “你当真那么喜欢小孩子?”她问道。

  “这还用问吗?”景皓爱怜地捏捏她的鼻尖。

  “好吧,我保证为你生个健康的孩子,然后——”蔡惜低低地说,“咱们就分手。”

  “想什么呢!”景皓蹙眉,“惜惜,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会想要有我俩的孩子,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蔡惜默不作声。

  “小笨蛋!”景皓突然笑了,抚掌大乐,“你在吃baby的醋,对不对?你不会变成电视里的搞笑妈咪,跟孩子抢糖吃吧?!”

  蔡惜不笑,不语。

  “你这个淘气鬼!”景皓伸手揽住她瘦削的肩膀。

  “下个月的例行检查,我要换一间医院。”蔡惜绷着脸,正色道。

  “为什么?”景皓惊异。

  蔡惜说出一家医院的名字,那是本市最知名的综合医院,医术精湛,设施一流,声名显赫。景皓一时语塞,找不出恰当的理由反驳她。

  “院长是John的舅舅,妇产科专家,他会亲自为我接生。”蔡惜淡然补充道。

  审稿的间隙,景皓烟瘾发作,躲进报社的茶水间抽烟。夜班接近尾声,正是各路诸侯忙得天翻地覆的时刻,茶水间里空无一人。

  他刚点燃一棵烟草,夏稚就进来了,手里捧着一大杯花草茶,微笑着与他打招呼。夏稚裹着一块羊毛披肩,色泽繁复,是那种风格暧昧的异族调调,极秀气,极有女人味。她的妆容永远是紫色系的,深紫的眼影与沉紫的唇蜜,轮廓精致的五官似有水紫雾灰的倒影。她的神色带着猫一般软软糯糯的娇慵,目光里却有淡淡的忧郁,十分魅惑。

  怀孕后的蔡惜也有一张郁郁寡欢的面容,然而她的忧伤,与夏稚的忧伤是不一样的。蔡惜的忧伤,是真实的、流动的、短暂的,是有感而发、有念而起的,是具象的、凝重的,有质有感的。夏稚的忧伤,却是恒久的、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是无的放矢、无端而生的,是抽象的、轻飘的,仿佛演员做戏做到了极致,出神入化,跟戏中身世合而为一,做成了生死相随的一种东西——气质。
夏稚陆续送了景皓好几本准爸爸必读的书籍,有国内专家编写的,还有几册全英文版的。景皓问过姐姐,那是在国外很畅行的一些父亲指南。

  景皓读后,受益匪浅。过去他对夏稚这等妖冶女郎是敬而远之的,总觉她们是潮流的粉丝,泡吧、蹦迪、勾搭男人,无非是这些。而且多半是吸烟的,做秀用的女士烟,烟身淡绿的摩尔、滋味较辣烈的柔和七星、薄荷味的520,分草莓、苹果、橙子三种口味的DJ——徐徐喷出一口,眼波迷离,美则美亦,全无灵魂。但夏稚竟是不吸烟的,也不大去酒吧一类的场所,尤其是她推荐的好书,证明了她的细腻、灵慧,证明了她是个有头脑、有品位、有爱心的女人,让景皓很是撼动。

  景皓是很豁达的男人,可以坦坦荡荡地跟女人交往。读大学时,同班女生私底下评选最值得信任男生,他以高票当选。而夏稚亦只是摆出做好朋友、好同事的姿态,她那传说中会电倒男人的媚眼,没有浪费给景皓,她是正正经经地关心他的太太,送给他有益的读本。

  因此两人渐渐不设防地熟稔起来,常常在报社内部的局域网上,用QQ闲聊,见了面,驻足交谈几句,话题多半局限在景皓的孕妻身上,有些君子相交淡如水的意思。

  仅此而已。

  “对不起。”当下景皓为自己手中的烟抱歉不迭。

  “没关系。”夏稚微微一笑。

  “版面忙完了?”景皓礼貌地寒暄。

  “就快了。”夏稚垂垂眼皮,很倦的样子。

  景皓避开一点,站到窗边,将紧闭的玻璃窗推开一角,对着黑沉沉的夜色吞云吐雾。他抽烟跟他吃饭、喝咖啡一样,是纯粹满足生理需求,因此有点狼吞虎咽的架势,饿坏了似的。

  接连抽完两支烟,景皓解了谗,含一大口浓茶,狠命地漱口,力图将唇舌间的烟味清除殆尽。

  “怕太太察觉?”夏稚忽然开腔道。

  景皓吓一跳。夏稚一直背对着他,一页页翻看报纸,没想到她对他的举止一清二楚,简直有背后长了眼睛的嫌疑。

  “我太太厌恶香烟。”景皓老实回答。

  “烟的味道,是男人的味道。”夏稚说。

  “臭男人的味道。”景皓戏谑道。

  “偷偷摸摸的滋味,不太好受吧?”夏稚也很幽默,“有没有犯罪感?”

  “有孕在身的太太,全都是斧头帮帮主,全都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后,”景皓假意叹息,“做臣子的,不得不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咔嚓一声,杀无赦!”他夸张地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做出砍头的姿势。

  夏稚笑出声。

  景皓抬抬眉头。他无法告诉夏稚,见不得光的,岂止是吸烟。至为折煞人的,是他的欲望。所有的医学书籍与所有的医学专家都声称,在怀孕前三个月和怀孕末三个月之间的那一段辰光,夫妻之间可以适当地、有节制地造爱。但蔡惜死活不肯,三贞九烈似的,抵制着景皓的侵略。

  景皓打叠起千般软语,万般温言,全盘无效。他遭遇了好几次提拉着裤子,被蔡惜强行驱赶下床的惨剧,颜面尽失,难堪至极。

  一夜又一夜,自己和自己ML。一场又一场,手指与生殖器的欢好。躺在心爱的女人身旁,寂寞的高潮,像眼泪一样汹涌而来。
这样的孤独,无处诉说。

  产检是大日子。

  景皓一大早就起床,为蔡惜烹饪品种丰富的早餐。由于睡眠严重不足,他的眼圈青黑如熊猫。

  蔡惜已经在盥洗室呆了很长时间,随着水声的变化,景皓能够想象她正在有条不紊地依次沐浴、洗头发、洗脸,而后用牛奶、有收紧功能的精油、活体按摩油,以及肌肤弹性修复液,蘸上水,一圈一圈地轻轻按摩肚皮,防止妊娠纹的发生。

  “惜惜,你快一点,好吗?”景皓走过去,敲敲盥洗室被水蒸气熏得雾蒙蒙的玻璃门。

  蔡惜终于清理妥当,开门走出来,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散在肩头。这是暮春了,她怀孕已七个月,腹部高高隆起,汁液丰盈的乳房像***里面的惹火女郎。

  “吃饭吧。”景皓催促。

  蔡惜不理睬,坐到卧室的梳妆台前,往脸上打粉底。她把一张脸做得娇嫩欲滴,清淡的蓝色眼影衬得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景皓抱起双臂,倚门望着她。那些化妆品使他心惊肉跳,蔡惜每朝脸上涂抹一点,他的神经就揪紧一些,满心忧虑着那些含有铅、汞的粉末不知会怎样伤害到蔡惜腹中的小宝贝。

  “好了,惜惜,你这是去产检,还是去相亲?”在蔡惜细心往两腮刷着珊瑚红的胭脂时,景皓按捺不住,脱口发牢骚。

  蔡惜置若罔闻,当着他的面,脱掉浴衣,开始换衣服,把自己像粽子一样包裹起来。。先是下方开口、便于产前检查的托腹裤,接着是大号的蕾丝乳罩,然后是有着错落有致的彩色纹条的连裤袜,跟着穿上了白色的绣花衬衣,带手绘花边的牛仔背心裙,以及式样复古的布鞋,头发梳成两条辫子,活脱脱就是怀孕版的牧羊女,有种凝滞的、厚重的美。

  景皓承认,蔡惜是他见过的体形最美最性感的孕妇,她对自己的皮囊考究到了手和足趾,连贝壳粉红的指甲都是透明而漂亮的。可惜景皓只能远观,不能亵玩。对他而言,这样的折磨,无疑是一种漫漫无期的酷刑。

  蔡惜已经做主换到了John的舅舅所在的医院做产检,她每次都是紧张、慌乱地换衣服、配鞋子,每次出去,一身打扮都令人难忘。

  “咦,你怎么不睡觉了?”蔡惜似乎刚刚留意到他的早起,奇怪道。

  “呆会儿我陪你上医院。”景皓说。

  “不必了,你在家休息吧,晚上不是还得上班吗?”蔡惜一口回绝。

  “惜惜,别倔!你不适合自己驾车了,我给你充当车夫,行吗?”景皓和颜悦色地申请,“再说了,你每回都不让我露面,到今天我都还没见过John的舅舅是何方神圣。人家辛辛苦苦替我老婆检查,道谢的话我该跟人家说两句吧?”

  闻言,蔡惜惊奇地看他一眼,仿佛他在痴人说梦。

  “要是机会恰当,红包该塞一只两只的吧?”

  “这种事,我自己会考虑,不劳你费心了。”蔡惜很快地回答。

  “什么话?!”景皓冤屈地申诉,“怎么成你一个人的事了?我不是孩子他爹吗?干嘛把我屏除在外?”

  “谁说你不是孩子他爹了?”蔡惜漠然道,“假如你嫌不够高调,你尽管往我身上贴一标签,写上一句,该女士及其胎儿的所有权,属樊某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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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God!”景皓拍拍自己的头,故作诙谐状,“惜惜,你太反常了!你要不是怀着我的孩子,我简直以为你在外头跟其他男人谈恋爱!”

  “你在说什么?”蔡惜收住脚,回身直直地逼视着他。

  “开玩笑,开玩笑!”景皓见她神色有异,赶紧举双手投降。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蔡惜不依不饶。

  “我说着玩儿的,‘小腰精’已经变成了‘大肚婆’,你这么大腹便便的,还能怎么样?”景皓画蛇添足,越描越黑,“除了你帅气的老公我,你这阵子见得最频繁的两个男人,不是John,就是他的舅舅,一个是同志,一个是研究妇产科的老男人——呵呵!”

  景皓意味深长地坏笑了两声,试着将气氛缓和下来。他以为蔡惜会被他逗乐,然而蔡惜怒目而视,两眼几乎要放出飞刀来。

  “你是指,我已经没有丝毫的吸引力了,是不是?”她瞪着他,嗓音沙哑,“我这样子,丑得可怕,即使是免费送货上门,都没人肯接手,对不对?”

  “No,No,No,”景皓见势不妙,急忙申辩,“惜惜,你知道,你的杀伤力从来都是超一级的……”

  “你就是那个意思!”蔡惜崩溃般地喊叫出声,“樊景皓,你知道我每天费了多大的劲在跟饥饿做斗争?!你知道我饿得有多难受?!怪你!都怪你!是你把我害得这么难看,害得我进退两难,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你***居然有本事在旁边说风凉话!”

  “你说什么?你在节食?”景皓大惊。

  “樊景皓,我恨你!”蔡惜像一头受伤的小动物,涕泪交流,发出绝望的哀嚎。她故技重施,将手中的物品尽数砸向景皓。

  景皓躲闪不及,车钥匙尖利地划过他的左眼,火辣辣地一热,而后就是钻心的疼痛了。他下意识捂住伤处,有粘稠的液体迅速从他的指缝间渗出。

  “这一次,可是来真的……”他嘟囔着。

  蔡惜望着他流血的眼睛,吓傻了,整个人呆若木鸡。

  隔一日,景皓约夏稚去买婴儿床。他们在QQ上闲聊的时候,夏稚偶然说起有朋友经销婴儿用品,可以替景皓挑到物美价廉的baby床。景皓大喜,遂接受了夏稚的好意相助。

  “太太没来?”夏稚问。

  “打电话给她了,她不太舒服。”景皓说。他说的是实话,他拨电话给蔡惜,后者称烦闷,正开车兜风。

  “我听说,你太太很美,气质也很好,是典型的知性美女。”夏稚恭维道。

  “那是自然,我的眼光一向是不会错的。”景皓丝毫不谦虚。

  夏稚菀尔一笑。

  她朋友的专柜设在一间大型百货商厦中,朋友不在,交代手下的销售人员给夏稚最大幅度的折扣。景皓细心审看,以手臂粗略地丈量各种尺寸,很内行地一一评述。

  末了,景皓挑中一张美国产的GRACO童床,原价接近3000元,打了6折。他顺便买了几张绒毯,用来铺垫在床的四周,以防万一。陪同的销售人员忍不住称赞道:

  “先生,您是内行。”

  景皓到收银台刷卡。缴完费,他一回头,夏稚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神色静默,眼神温柔,似乎若有所思。

“怎么了?”他故意伸出几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一晃。

  “景皓,你是个好男人。”夏稚望着他,很认真地说。

  景皓失笑。

  “什么?”他以手附耳,假意道,“我没听清!”

  “我嫉妒你太太。”夏稚轻声说。

  “当心呵,我那可是伪装!”景皓故作张牙舞爪状,与夏稚逗趣,“哪天我不耐烦了,揭掉羊皮,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夏稚微笑起来。

  妊娠的最末一周,蔡惜的饥饿达到了顶点,胎儿不时用小胳膊或小腿使劲推她,怂恿她不停地吃东西。而她的不适也随之到了颠峰,不得久坐,不得久站,不得仰躺。

  她很静,并未倾诉或是抱怨什么,默默地吃着各类食物,默默地承受着苦痛。景皓却是一点一滴地都看了在眼里。

  膨大的子宫压抑膀胱,导致尿频,夜里蔡惜必须不断起床小解。寻常的翻身竟也成了大麻烦,如若没有景皓的帮助,她简直就像一只失重的大西瓜。莫名的腰痛背痛胸痛亦落井下石,暗暗找上门来,不太严重,隐隐的,断断续续的,刚够令她寝食难安的程度。

  蔡惜的睡眠质量因此大打折扣,很多时候,她都张大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对着空空的天花板,久久地发呆。

  “惜惜……”景皓轻声唤她。

  蔡惜转过脸来,望着他。蔡惜上洗手间时,唏唏簌簌的声响吵醒了景皓,景皓已经不出声地观察了她好一阵子。

  “有什么不妥吗?”他低低问。

  “没有。”蔡惜说。

  “惜惜,我的宝贝,来,让老公抱抱。”景皓说着,伸出手臂。

  蔡惜居然很乖很温顺地靠过来,脑袋瓜抵在他的肩窝处,安静得像一头小绵羊。

  临近预产期,蔡惜的暴躁情绪不翼而飞。它的消失就像来临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毫无预兆,仿佛武打片里的人物,中了蛊,性情大变,在吃了一剂神秘的解药之后,魔咒解除,本性恢复,又做回了那个斯文的、有教养有度量的女郎。

  “谢谢你,惜惜。”景皓吻吻她的颈项,百感交集。

  “你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男人,”蔡惜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嗓音轻轻说道,“景皓,我一直在想,我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忘掉你的。”

  “说什么呢,傻瓜!”景皓拥紧她瘦瘦的肩臂。

  “你会想念我吗?”

  “惜惜,你怎么了?”景皓震撼。他坐起身来,拧亮床头灯。蔡惜无声地匍匐过来,把脸埋在他的小腹间,两手环抱住他的腰,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

  “景皓,我们恐怕会有两种结束的方式,”她呢喃着,“第一种,是我在生产中死去,第二种,是在生产以后,离开你。”

  景皓明白了,蔡惜的胡言乱语,缘自分娩前的患得患失。他微笑了,忍不住将手指插进蔡惜的浓发间,爱怜地抚摸她的发丝。

  “小笨蛋,你会长命百岁的,咱们可是要相伴到老的。”他温和地说道。

  “我会想你的,景皓,我会想我们的孩子……”蔡惜执拗地说下去,凄惶而又伤感。

第四章 沉默之爱
 意外的是,蔡惜提前发作。午夜,她下身流血。景皓打电话叫120,把她送入急诊室。蔡惜吓坏了,他不在身侧,她极度缺乏安全感,似乎听到了死亡的引擎在皮肤下面剧烈地轰鸣。

  她在病榻上哗啦哗啦地淌着眼泪,慌慌张张地拨打他的手机。那几天他刚巧出差去了上海,参加一项业界的国际学术会议。

  “别怕,乖乖,我保证,我会第一时间赶回来的。”他在电话里承诺。

  他没有食言,挂断电话,即刻打车前往机场,搭乘早班飞机飞回来。早晨八点钟,蔡惜被推进手术室,赶当天的第一台手术。小护士为她做局部消毒,擦拭着火辣辣的消毒水,一边饶舌道:

  “您的先生真有面子,据我所知,我们院长很多很多年都不做这种常规手术了,他老人家可是权威人士,应付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都来不及。”

  他一直有意跟下属解释,蔡惜的先生樊景皓是他的好朋友——真相是,二人素昧平生,从未谋面。

  “他在哪里?”蔡惜惊恐不已。

  “您是说院长?飞机一降落,他就打电话过来,叫大家先把准备工作做好。”小护士回答道。

  话音未落,他从天而降,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了蔡惜跟前,被微微泛绿的手术服全副武装着,口罩上方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蔡惜吃一惊,倒吸一口气,小护士手中的导尿管一下子就插进了她的身体中。

  “好了!”小护士拍拍手,转身出去了。

  “你好吗,我的乖乖?”他俯身注视着她。

  “不要离开我……”蔡惜呜咽。

  “我在这里,”他眼神温柔,“乖乖,我会陪伴你。”

  恍惚中,有人在说,院长,掏出来了,是男孩儿。

  坐月子的阶段,蔡惜每天躺在床上练习形体操,从颈部运动到收缩子宫的运动,她一项一项地苦练,练得挥汗如雨。她又在网站上购买了收腹带与乳罩托杯,以及两台价格昂贵的产妇理疗仪。

  “您是搞艺术的吧?”育婴师对蔡惜孜孜不倦的魔鬼式瘦身行径好奇得不行。

  蔡惜骄矜地微笑。

  “我好看吗?”转过身来,她不住地追问景皓。满月的复检一天天逼近,她的信心也在一天天流失。脸上的斑,腰间的赘肉,分泌物不时浸湿衬衫的乳房,它们都是她的天敌。

  “好看好看!”景皓拾掇着尿布,头都不抬。

  “我就那么丑?”蔡惜亦步亦趋。

  “你很在意吗?”景皓凶巴巴地说,“美貌不能成为一种事业,除非你打算以后靠出卖色相讨生活!”

  蔡惜委屈得哭了。景皓叹口气,扔下手里的活计,赶过来哄她,把她搂在怀里,虚情假意地赞美着她的容貌。

  蔡惜抽搭不止。

  “惜惜,你得相信,至少你目前是相当性感的。”景皓努力地诙谐着,并且假装兴致昂然地乘机摸摸她尚处于哺育期、高耸如山峰的胸部。

  “真的?”蔡惜不置信,“那么,你会有欲望吗?”

  “会,会。”景皓打个大大的哈欠,言不由衷。

  蔡惜沉默下来。

  她知道景皓每日的睡眠不足四个钟头,下了夜班后,他一大早就起床上菜市场,买回适宜产妇食用的原材料,为蔡惜精心调治一日三餐,间中还得协助育婴师照料哭哭闹闹的小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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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渐渐逼近,维尼三个月了。

  某一日,蔡惜在电视上看见他。他跟省市的重要领导在一起,为他所掌管的那间医院新设立的社区分院剪彩。他在镜头前微微笑着,显得气度恢弘。

  又一日,蔡惜在报纸上读到他的名字。他攻克了一道医学难题,在国际医学界引起轰动,英国的一家妇产科医院聘请他担任名誉院长。

  “他是个优秀的男人。”蔡惜喃喃地对怀里的维尼絮叨。

  维尼咿咿唔唔地啃手指头。

  “妈妈爱他,”蔡惜失神地自语道,“妈妈不能让这段珍贵的感情失传,妈妈要在他的生命里占据一席之地……”

  维尼仰起头,无意识地望着她,突然间,粲然一笑。

  蔡惜忍不住贴住他的小肥脸。

  她是这般锉骨扬灰地爱着他,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奋不顾身地爱着他,若干年后,有人会为她飞蛾扑火的爱情竖碑立传吗?

  蔡惜落下泪来。

  蔡惜每周到健身房去两次,利用器械做仰卧起坐,锻炼腰腹松弛的肌肉,力图恢复纤细的腰身。她曾经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美腰客。

  这时蔡惜的手机滴滴响,有短信来临。她漠然看了一眼,心跳却骤然紊乱。是他!他在短信里简单地问道:

  “有空吗?”

  “有。”蔡惜迅速回应。

  “见个面吧,老地方。”

  “好。”

  蔡惜火速沐浴更衣,驾车赶往度假村。明知他照例迟到三十分钟以上,蔡惜依然提早到。她从不让他等。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耐性等她。她不敢去冒险尝试。

  他已经打电话给度假村,预定了房间。蔡惜坐在那个房间里,百无聊耐地看电视,一个人看了许久许久。

  “我的乖乖!”他推门,轻唤。

  蔡惜没有回头,忽然之间,她很想哭。她被爱情折磨得一筹莫展。

  他从背后拥住她,吻她的脖颈,轻抚她的耳朵、太阳穴和眉毛,弄得她柔肠寸断。景皓从不像他那样细致地对待接吻,对景皓而言,嘴唇不过是ML的先遣兵。

  他不同。他能充分地发掘亲吻那无法言说的潜力,他具备琴师的技巧,知道如何控制旋律,知道如何使用和调动口唇四周的每一块肌肉,知道键盘、节拍和进度,知道在什么时候该用力按键,什么时候只是听凭手指轻柔滑过。

  “我想你了……”他低语。

  激情过后,他闭上双眼,似睡非睡。蔡惜枕着他的肩膀,心满意足地呼吸着他身体的气息,混合着凛冽的来苏水与清新的须后水的气息。

  “好吗?”他睁开眼睛,含蓄地问她。

  “你好凶猛……”蔡惜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多少有些羞赧。

  “我已经三个月没有性生活了。”他坦白地说。

  “仅仅三个月吗?但我有十三个月没跟你在一起了呵,”蔡惜眨眨眼,刨根问底,“告诉我,三个月之前,你的女伴是谁?”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些衣香鬃影的陌生女郎。

  “我的爱吃醋的小乖乖!”他笑着吻吻她,避过不答。

  “你没有嫌恶我,对吗?”蔡惜轻轻问。
“嫌恶?为什么?”他不懂。

  “你不知道,我之所以会答应让你为我接生,是因为在潜意识里,我想你会由于那血淋淋的一幕而厌恶我,逃避我,抛弃我,”蔡惜一口气说下去,“我恐惧,同时又期待由你先放手。我太了解我自己,以我的执著,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放弃你……”蔡惜哽咽。

  “傻孩子!”他动容,搂紧她。

  “我想嫁给你,”蔡惜泪流成河,她意乱情迷地坚持说着,“我很想很想嫁给你。”

  “不。”他的语气温柔而坚定。

  “我是多么渴望跟你结婚,做你的妻子,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说,“但这是没可能的事。”

  “为什么呢?”蔡惜心如死灰,“是你以前强调的那个理由,不愿成为第三者,还是你根本就不爱我?”

  “我们不聊这个,好不好?”他疲乏地转过头去,阖上眼,不欲纠缠。迷恋一个女人而又不顺从她,简直是不可能的,可在他身上,迷恋和残忍奇异地统一了起来。

  维尼五个月大,第一次品尝蔬菜的滋味。景皓下厨捣鼓了半天,为儿子做了小半碗青菜泥,舀了一小勺,放在嘴边嘘嘘吹凉,喂给维尼。维尼激动得一气吃光光,两手挥舞着,把头上的软帽给硬生生地拽了下来,甩进景皓怀里。

  “小帽子是送给爸爸的吗?儿子会送礼物给爸爸了,谢谢好儿子!”景皓自作多情地抓起维尼的小指头,一通狂啃,乐得维尼咯咯咯笑个不停。

  维尼六个月大,着凉发高烧,平生头一回打吊针。护士从他稚嫩的脑门插入细长细长的针管,维尼扭动着小身子,哀哀啼哭。景皓抱着他,心疼得两眼发红。

  “你歇歇,我来抱他。”蔡惜说。

  “你走开!”景皓搂紧儿子,不让她换手。

  “瞧这人,急糊涂了吧?”蔡惜尴尬地笑着,对一道前来的育婴师说。

  “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爱孩子爱得如珠如宝。”育婴师感叹。

  维尼七个月大,景皓向蔡惜求援,请她帮忙建立网站。蔡惜花两天功夫做了一个叫做“家有维尼”的独立网站。景皓把维尼的相片传递上去,每天写一页极富幽默感的维尼日记,不多日,便吸引了众多眼球。一群新做妈妈的小女人居然毕恭毕敬地向景皓讨教各类育儿经验,她们封景皓为“全能爹地”。

  维尼八个月大,蔡惜和景皓给他洗澡,还没来得及用尿布,维尼就在床单上拉臭臭了,并且在自己画的地图上打滚,弄得满身屎尿。景皓举起手,作势欲打。小家伙突然口齿清楚地叫了一声:

  “爸、爸!”

  “维尼,你说什么?”景皓目不转睛。

  “爸、爸!”

  “惜惜,我儿子会说话了!”景皓狂喜,就近将身边的蔡惜抱起来,原地转圈,转得蔡惜头晕目眩。

  维尼九个月大,一家人浩浩荡荡领他去新开张的大型游乐园。蔡惜抱着维尼,景皓则像长工似的,背上背一个装满维尼衣物食品的旅行包,脖子上挂着数码相机,手腕处一左一右地分别吊着两只袖珍保温瓶。

  在游乐园里,景皓童心大发,买了一大堆游戏券,抱着维尼逐一尝试。维尼趴在景皓肩上,好奇地四处张望,兴奋得一直裂嘴笑。
“惜惜,你也来啊!”景皓搂着维尼,享受慢节奏的小火车,百忙之中朝着蔡惜拼命招手。

  蔡惜微笑着,眼眶却缓缓地湿润了。她爱维尼,爱这个由她生命的土壤所萌生的小小的婴孩。他是上天赏赐给她的奇迹,充满了奇迹诞生的惊喜。她知道,她对他的爱,将会是一条长流不息的河,延绵不绝,伴随她的终生。

  父子俩倦游归来,维尼张开小手臂,扑向蔡惜,娇软奶香的小身子粘在她的怀里。蔡惜拥着儿子,生离死别一般地不停与他香面孔。

  “维尼,妈妈会牵挂着你……”蔡惜喉头哽塞。

  “那一小袋米糊呢?”景皓翻找旅行包。

  “维尼,等你长大了,但愿你能原谅妈妈……”蔡惜的泪浸湿了维尼的脸,维尼直觉地抬手去摸她潮湿的眼睛。

  “蛋黄热着哪!”景皓得意地宣称。

  他把保温瓶里的蛋黄泥取出来,用开水和米糊一块儿冲调,热热乎乎地喂给维尼。维尼饿坏了,伸出小手来抢勺子。

  “烫!小笨蛋!”景皓跟维尼逗乐,一抬头,看到蔡惜的泪眼,笑道,

  “你怎么了?眼里进沙子了?”

  “我舍不得维尼……”蔡惜憋不住眼泪。

  “舍不得?有人强迫你卖孩子?”景皓哗笑,“惜惜,你是哪根筋不对了?我怎么从不知道学计算机的女人也会莫名其妙地伤春悲秋?!”

  “景皓,我要离开你。”蔡惜狠狠心,说了出来。

  “对了,儿童医院通知打疫苗,”景皓说,“我明天下午带维尼去。”

  “景皓,我不再爱你。”蔡惜面色哀伤。

  “顺便给他检查一下牙床,他出牙量太少,有点儿像缺钙的症状,”景皓说,“他又爱出汗,睡一晚,连褥子都是潮的。”

  “景皓,我要离婚。”蔡惜毅然道。

  “可是我一向都很注意给他补钙的呀!”景皓说。

  “景皓,让我们好聚好散吧。”蔡惜泄气。

  “这小子,恐怕是对钙的吸收能力不够火候。”景皓说。

  “樊景皓,你到底听没听我讲话!”蔡惜愤怒。

  景皓吓一跳,手一抖,勺子磕着了维尼的小鼻梁。维尼痛得哭了。景皓赶快取出旅行包里的流氓兔,哄着维尼。

  “你听清了吗?”蔡惜软了声气。

  “听清了听清了!”景皓嘻嘻一笑,“你说,你要离开我,你不再爱我,你要离婚,我们要好聚好散,对不对?我在听呢!这回满意了吧?该给我打及格了吧?”

  “我没开玩笑!”蔡惜急道。

  “是是是,我没开玩笑!”景皓居然撮尖嗓子,学她说话,一边把手探向维尼的小裤子,查看端倪。

  “哟,臭小子,你又干坏事儿啦?!”他在维尼的小嫩屁股上轻拍了一巴掌。小家伙不明究里,痒痒得咯咯笑起来。清脆玲珑的笑声。

  “维尼,肯定是你不听话,招惹你老妈生气了,她不要咱们啦!”景皓轻轻松松地逗着儿子,笑容满面地瞟了她一眼。

  维尼出生的第283天,蔡惜携着简单的行囊,驾着她心爱的Golf,搬离了她和景皓共同居住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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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最深的烟疤
“樊帅哥,陪我去吃宵夜吧?”当日的版面签发完毕,夏稚在走廊里迎面拦住闷头疾走的景皓。

  景皓略一迟疑。

  “走吧,我请客。”夏稚不容分说地拉他一把,直接往停车场走。

  夏稚的橙黄色宝马无疑是全报社最引人瞩目的一部车子,即使是总编辑大人,座驾亦不过是奥地A6。而夏稚的那部古董级开蓬跑车,单单维修和保养,就是一笔惊人的开销,绝非一名普普通通的报纸编辑能够消受得起。

  夏稚将车泊在一间灯火通明的粤菜餐厅门前,戴白手套穿红制服的男领班出来迎接他们。

  “最近这些天,你的脸色坏透了,”夏稚深深凝视他,“可否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景皓鼻头一酸。

  “拿酒来!”他大喝一声。

  垂手伺立门外的服务员吓坏了,慌慌张张地奔过来。景皓豪情万丈地吩咐道,来两瓶白酒!

  服务员依言送上两瓶五十二度的五粮液。景皓取掉玲珑的小酒杯,直接用红酒杯,大杯斟满,一饮而尽。这一刻,他已决意买醉。

  “景皓!”夏稚出面阻止他,伸手覆盖住他的空杯口,不让他再倒酒。

  “我太痛了,”景皓哽咽着,混乱地诉说,“我不能够再这样清清醒醒地忍受折磨……让我喝,我求求你,你高抬贵手,发发慈悲,好不好?”

  夏稚沉默地拿开手。

  景皓倒了第二杯,照旧仰脖喝下。高浓度的酒精猛烈地浸润着他的肺腑,他辣得流出了眼泪,通体躁热不安。他热爱啤酒,对白酒一向没太多兴趣。他不喜欢太烈的东西。酒是这样。烟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

  他脱掉外套,挽起衣袖。他的手臂上有一排不规则的新鲜疤痕。

  “这是什么?”夏稚惊呼。

  “烟疤,”景皓摸出一棵烟草,比划着说,“就是这样,一烫,一块疤。”

  “很疼吧?”夏稚颤声问道。

  “这儿还有呢!”景皓站起身,哗啦一声扯开衬衣,露出前胸狰狞的创口。

  “啊?”夏稚吓呆了。

  “用烟头烫一下,再烫一下,烫很多很多下,兹兹兹地冒着白烟,发出皮肉烤糊的味儿,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景皓呵呵笑起来,绘声绘色地说着。

  “一定疼坏了吧?”夏稚痛心疾首,“为什么呢,景皓?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呢?”

  景皓倒满一杯酒,豪饮。

  “景皓,克制一点!”夏稚再度阻挡他。

  “克制?呵呵,”景皓抬眼望向夏稚,苦笑不已,大颗大颗饱满的泪水滑过他的脸庞,“夏稚,你知道吗?我老婆离家出走了……”

  “哦?”

  “她说她要离开我,她说她不再爱我,她说她要离婚,她说,让我们要好聚好散吧,”更多的泪涌出来,模糊了景皓的视线,“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我真的好浑,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景皓重复着,哭出声来。

  他喝了第四杯,接着,是第五杯、第六杯。一瓶五粮液见了底。他步履蹒跚地冲到门外,大声叫服务员开第二瓶酒。

  “这是白开水!”第二瓶酒打开,他懵懵懂懂地喝了一大杯,皱眉道。
“是的,”夏稚冷静地说,“我让他们换过了,景皓,你不能再喝了。”

  “***!”景皓一拳头狠狠砸在餐桌上,杯盘震落在地,发出破碎的脆响。

  夏稚惊跳起来。

  “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他把头埋在臂弯中,兀自呢喃着,浑然不去计较酒与白开水的问题。夏稚松口气,缓缓落座。

  “夏稚,我居然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他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夏稚,笑了。笑着笑着,却又一屁股跌坐在玻璃狼籍的地板上,哭了。

  间中蔡惜到底忍不住,回来了一次,探望维尼。她挑了景皓原本应该是在报社上夜班的时间,然而景皓那几天恰恰休年假,在家寸不不离地陪着维尼。

  蔡惜不肯进门,只叫景皓新雇的育婴师把维尼抱到门口。她的神情充满戒备,似乎这是一间凶宅,而景皓随时会狰狞地扑将上来,把她五花大绑,从此囚禁在密室内,永不见天日。

  她与维尼玩耍片刻,把新买的玩具衣裳什么的,一一交代给育婴师,然后就打算离开。

  “惜惜!”一直默默立在旁侧的景皓脱口唤了一声。

  蔡惜回过头,看看他。

  景皓喉头堵结着千言万语,它们争先恐后地往外奔涌,结果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感到自己的双眼不听使唤地渐渐发红,渐渐湿润起来。

  “没事的话,我要走了。”蔡惜看他一眼,轻声说。

  “惜惜……”他向前一步。

  蔡惜岿然不动。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他像个怨妇,千百遍地追索:为什么抛弃我?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不爱我?

  亿万个为什么。

  “你从不了解我的需求,”蔡惜冷冷道,“每年的圣诞节,你一定会送我一大串雪白蓬松的棉花糖,以及一个巨大的、笑容可掬的充气圣诞老人。可是你知道吗?我憎恨这些幼稚的小把戏,我向往的,是那些撒满人工雪花的小酒吧、缭乱的派对、爵士乐、酒精,还有无尽的狂欢。”

  景皓愕然。

  是的,在某些事情上,他堪称古板。譬如他从不赞成蔡惜参与平安夜的欢聚,不错,他送她的圣诞礼物,永远是棉花糖和充气娃娃。

  “真漂亮!”蔡惜通常会恪尽职守地发出一声虚假的赞美,搂着白胡须的圣诞爷爷,假装饶有兴致地吃掉甜得发腻的棉花糖,毫无微词。

  “我不知道……”景皓哽咽。

  “你不恨我?”蔡惜移开视线,突然问道。

  “不,惜惜,我爱你……”他流下泪来。

  “我不相信……”蔡惜摇头。

  “相信不相信,都不重要了,不是吗?”景皓手足发凉。

  “好吧,不过你要当心身体。你体重超标,医生说过,需得提早监测血压、血糖和血脂,你要记得。”蔡惜说。

  “是。”景皓答。

  “你左腿的膝盖受过伤,以后骑车要小心。”蔡惜说。

  “是。”景皓答。

  “家里常用的药,放在主卧室的床头柜里,但是要时常查看保质期,过期的药物,要及时扔掉。”蔡惜说。

  “是。”景皓答。
“谢谢你照顾维尼。”蔡惜说。

  “不必道谢,他亦是我的儿子。”景皓答。

  “那么,再见。”蔡惜说。

  “我爱你,惜惜。”景皓答。

  景皓给自己置办了一套行头,深色长风衣,深色公文包,深色皮鞋,墨镜,然后就挥师出发了。他明白自己很不适合侦探这个行当,即使是业余的。因为他身形触目,容易暴露。但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家务事,怎么能够麻烦朋友相助呢?不过是给人家酒余饭后徒添笑料罢了。

  他把风衣的领口高高翻起,遮住脖颈和大半张脸,墨镜遮盖住了剩余的脸孔。他步履缓慢,甚至有些拖沓,神色诡秘,甚至有些鬼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而视,以为这胖子是从疯人院逃出来的。景皓不能半途而废,只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视若无睹地穿过无数嘲笑的眼光。

  由于道行浅,装备差,兼之技术生疏,景皓的跟踪工作很不顺利。坚守了整整一个礼拜,他连蔡惜的住地都没搞清楚。他能做的,就是减少睡眠,每天朝九晚五的,在网络公司附近溜达,守株待兔——等着兔子自个儿撞上枪口。可惜这机率也太他妈微小了!

  蔡惜多半驾车上班,驾车离去。景皓的自行车车速是望尘莫及的,他又不打的士,一来太过戏剧化,二来他是节俭惯了的,不舍得白白掏钱打水漂。有几次运气好,碰到蔡惜步行,他便顺溜地一跟到底。

  蔡惜步行的目的地总是不远处的健身中心。傍晚的健身房十分热闹,景皓躲在人丛后面,窥视着蔡惜的一举一动。

  蔡惜有时做室内运动,有时打网球。她的网球搭档是一名女士,很明显两人只是寻常球友,没有凑在一起唧唧咕咕地聊八卦,不过寒暄几句,直接到球场。

  蔡惜打网球的时候,有点冷面杀手的味道。她一身白色,白色宽身T恤,白色短裤,露出修长纤细的腿。是下雨天,她的球鞋泥渍斑斑,一头天然鬈曲的长发在雨中飞舞,脸上脖子上又是汗,又是雨,一种惊心动魄的热带风情。

  景皓心折不已。

  有一回,蔡惜中途下楼来,在大厦旁边的超市里买东西。出来时她的手里举着一只圆筒冰淇淋,边走边吃。景皓从侧面看过去,她一直聚精会神地吃着那只冰淇淋,头发束起来,看起来年纪很小似的,如同一头可爱的鬈毛小狗,一张脸清淡而忧伤,稚气与秀气兼有。

  再一回,她没有驾车,却又不是到健身中心。她一路朝前走,走了约莫半站路,立在川流不息的街口张望。隔了一会,一部车窗闭紧的帕萨特开过来,踩一踩刹车,蔡惜敏捷地开门上车,车子随即开走。

  整个过程不足半分钟,景皓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心跳如鼓,双脚发软。来了,他想。这就是他苦苦寻找着的蛛丝马迹,神秘的黑色汽车,蔡惜身着白色的裙子——他的情敌终于现身了。

  景皓彻夜未眠。翌日,他比平日更早到达,藏身在一株行道树的背后,抬头望向位于大厦13楼的网络公司。他仰头望了一整天,脖子酸痛,百念丛生。

  下班的时候,蔡惜仍旧没有驾车。她下了楼,径直向前走。景皓心头七上八下的,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走到拥挤的公交车站,蔡惜驻足四望。景皓紧追两步,生怕她蓦然跳上某路公交车,不知所踪。然而蔡惜忽然间转过身来,直面着他。景皓措手不及,避无可避,袒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挺有创意的,”蔡惜冷冷地干笑着,朝他走过来,与他四目相对,“想不到呵,你樊景皓看似温吞吞软塌塌的,还有这么一招狠的!”

  景皓不出声。

  “你跟着我干嘛?”蔡惜步步逼近,厉声质问道,“你以为你是谁?克格勃?福尔摩斯?很刺激,是不是?特浪漫,是不是?”

  景皓节节后退。

  “德行!”蔡惜冷笑,“怎么,心虚了?”

  “我可真没料到,你樊景皓居然是这种偷偷摸摸的小人。卑鄙!下流!无耻!”她不管不顾地高声喊了出来。

  “我怎么了,我?!”景皓小声争辩一句。

  “你以为有第三者插足,是吗?”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告诉你,樊景皓!我——没——有!”

  景皓震了震。

  “我不爱你了,你明不明白?”她激动万分,脸胀得通红,“我就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我也不愿意跟你过了!”

  分居六个月后,景皓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她弃我如粪土,如尘埃。”景皓对夏稚形容道。

  夏稚绝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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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稚正在他的家中帮他看顾维尼。17个月大的维尼蹒跚学步,活泼好动,满屋转悠,一不小心就跌一大跟头,不是在墙角磕破嘴唇,就是在露台的水泥地上摔伤胳膊肘,必得有人时时盯着他。

  育婴师换了好几拨,没有一个让景皓满意,不是喜欢偷懒就是脾性暴躁,不是不爱干净就是习气乖戾。育婴师来来去去的间隙里,景皓充当维尼的贴身保姆,忙得头顶冒烟。

  幸而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夏稚及时现身,拯救景皓于家事的水火之中。

  “多亏有你拔刀相助,要不,咱爷儿俩早晚得喝西北风!”景皓对夏稚的侠肝义胆感激涕零。

  “我喜欢维尼。”夏稚由衷地说。

  依照离婚协议,单周的周末是蔡惜探望儿子的时间。她驾着车,在星期六的上午接走维尼,然后翌日傍晚准时送还。

  蔡惜的每一次现身,对景皓都是一种无形的煎熬。事后他会被甜蜜与疼痛的灼热双双包围,长时间陷入遐思,默不作声地想念着她——她的声音,她肩膀的线条,她身体的轮廓,她笑容的舒展。

  他鬼使神差地翻出蔡惜的相片,对着冰冷的镜框,发泄他的欲望。在既无耻又壮丽的***过程中,他急遽地、颤抖地呼唤着蔡惜的名字,仿佛一个即将溺毙的落水者。

  “景皓,你在想什么?”夏稚问他。

  这时他正坐在家中的沙发里,膝上歪歪斜斜地放着一盘微波炉加热过的颜色暗淡的鸡块,在自渎后的疲惫里,茫然盯着电视,装出对午间新闻兴致昂然的模样。

  夏稚是他的救赎者,她在他闲极无聊的时刻适时造访,帮他打发掉了一个又一个比工作日更加漫长的周末。

  “我担心维尼。”景皓冠冕堂皇地回答。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欺骗夏稚。维尼一走,他就落入了虚无的空洞。

  “他是被他妈妈领走了,”夏稚不以为意,“又不是被老虎狮子食人鲨带走了。”

  景皓笑一笑。

  “去我那里听音乐?”夏稚突发奇想,提议道。
 景皓颔首。他一心想要逃离事故现场。结婚的现场,离婚的现场。ML的现场,手淫的现场。房子里没有了蔡惜,也暂时没有了维尼,就像被一场大火透彻地洗劫过,遍地灰烬,无限凄凉,无限冷寂,如荒山,似古刹。

  夏稚开车带景皓去她家里。夏稚的居所在城外,一处传言中富贵逼人、深不可测的高尚社区。景皓是第一次来到这儿。

  雇佣的小阿姨送上一盘珍稀的热带水果,礼貌地退下。夏稚开启木质咖啡机,不厌其烦地为景皓做一杯纯手工的咖啡。

  景皓坐在沙发里,很静,不似往日聒噪。他隐隐明白,平日报社里有关夏稚的香艳言说,绝非空穴来风。一个年轻轻轻的女人,单独住着这样阔绰的房子,如若不是买彩票中了500万大奖,那背后一定是有男人的存在了。

  而这男人,不是亲爹,便是情人。

  还好,夏稚并不像那些由俭及奢的虚荣的屋主,领着客人四处参观,夸耀装修与陈设。她有一间专门的影音室,做好咖啡,她直接带着景皓去了那儿。

  景皓是音乐发烧友,虽下手节俭,但颇识得货色。夏稚的影音室里,那套宝华801D音响,拥有380毫米低音驱动器,由英国原装进口,售价接近二十万人民币。播放的那张碟子,叫做《贝拉芳提在卡内基大厅》,有“无敌天籁”之称,24K金版CD,市面上卖五千多元。

  “这几样,倒都是好东西。”夏稚顺着他的目光,轻轻说道。

  景皓咳嗽一声,作声不得。

  “屋子,是一次性付款,”夏稚继续轻声道,“写我的名字。”

  景皓震撼。

  “室内器具家什,亦归属于我,连同那部车子。”

  景皓如坐针毡了,他不知道夏稚何以将此般隐秘告诸予他。

  “每个人,都有过去,”夏稚缓缓道,“我的过去,斑驳陆离。”

  景皓无法接茬,只觉惊心动魄。

  “再有两个月,我就年满30岁了……”夏稚的嗓音低至不可闻。

  荒唐的是,她的目光并未落在景皓身上,景皓却分明感到了她的眼神,幽怨的,凄伤的,似指尖皮肤滑过他的身体,轻触微温。

  “我们同岁。”景皓挣扎着说出一句废话。

  “我的青春,未曾挥霍,也算物超所值了。”夏稚兀自说道。

  景皓张了张嘴,可是搜肠剐肚都找不出一句相宜的话。

  “我很庆幸,我终于,跟我的过去,决断了……”夏稚犹自说下去。

  景皓傻傻地听着。

  “我的回报,是一生的衣食无忧,”夏稚慢慢道,“可是我愿意出来做事,现在的我,依旧是好人家的女儿,有名牌大学的毕业文凭,有一份体面的职业,拼命地工作,起劲地赚钱。”

  “自食其力,”她望着景皓,苍凉地笑了,“多么滑稽,是不是?”

第六章 轻盈与沉重
“回家去吧,”他一边穿裤子,一边一本正经地对蔡惜说道,“我的乖乖,快快回到你的丈夫和孩子的身边去。”

  “是前夫,不是丈夫。”蔡惜更正。

  “总之,回去吧。”他噜苏。

  “法律是儿戏吗?”蔡惜赤身裸体地躺在凌乱的被褥中,窃窃发笑,“我们已经离婚,此时回头,就是非法同居了。”

  “我希望,你能够拥有完满无缺的人生,”他无可奈何地瞅着她,像对待一个任性的小孩子,“和别的幸福的女人一样,有家,有丈夫,有孩子。”

  “你发觉没有,咱们每次见面,我劝你娶我,你劝我复婚,简直像是一出闹剧。”蔡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为什么不听话呢?”他轻拧她的鼻尖。

  “真是失败,”蔡惜叹口气,“我感觉自己是一棵烂市的大白菜,无人问津!”

  “别怀疑自己,”他笑起来,“乖乖,你永远是我眼中的金枝玉叶。”

  “虚伪!”蔡惜拉过被子,蒙住头。

  “樊景皓是个难得的好小伙子,”他整理完衣履,坐在床榻,老气横秋、尽职尽责地说服蔡惜,“你年轻,千万不要赌一时之气,担一世之忧……”

  “是,爷爷!”蔡惜顽皮地喷笑出声。

  “小坏蛋!”他也笑了,趁势咯吱她。

  蔡惜咭咭笑。

  “我们结婚吧。”平息下来,蔡惜低低说道。

  “不。”他的答复一如既往。

  “电视剧里,是男人第一百零一次向女人求婚,而我,颠覆了世俗,”蔡惜自嘲道,“若干年后,会不会有人封我做求婚女英雄呢?”

  “乖乖,你读漫画吗?”他拥住她,“朱德庸的漫画?”

  蔡惜茫然。

  “朱德庸总结出了一个爱的无厘头原则,很精辟的,”他说,“当你做情人时,你会想做丈夫;当你做丈夫时,你会想做情人;不过无论你做什么,总是有人比你做得好。”

  “你在念绕口令?”蔡惜发笑。

  “做丈夫,樊景皓无疑是最佳人选,”他笑道,“而做情人呢,我是当仁不让的。”

  “我听不懂……”蔡惜喃喃道。她直觉地抵挡住他话中隐含的语义,她根本就不愿意懂得他的意思。

  “乖乖,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欺骗女人,从不对女人空口捏造海市蜃楼。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是君子,”他平心静气地剖析着自己,“但你知道,我受过重创,心理充满零乱的阴影,我已经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安定下来。我过惯了浪子的生活,在感情的疆域上,四海为家,声色犬马,远庖厨、近女色。在良家妇女看来,罪大恶极、朝秦暮楚的花心大萝卜,恐怕不过如此而已了……”

  “不许你玷污自己!”蔡惜掩住他的嘴。

  “不要跟我耗,你耗不起的,你懂不懂?我的乖乖?”他温柔地拿开她的手,自顾自说了下去,“我承认,你是我九月生命里的五月阳光,你照亮了我的生命,这样的光芒,足以让我纪念一生。可是,我们的季节是不一样的,你拥有春天,而我已到初秋……”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蔡惜胡搅蛮缠,“我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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